饥饿,这个从未真正远离的幽灵,在秀芝独自逃亡的第二天,便再次狰狞地扑了上来。野菜和树皮在陌生的山林里更难寻觅,她只能靠嚼些苦涩的草根勉强压制胃里灼烧般的空虚感。脚步越来越虚浮,眼前阵阵发黑,她知道,若再找不到吃的,自己可能就要无声无息地倒在这荒山野岭,成为饿殍,或是野兽的餐食。
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,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下方,她看到了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。挣扎着靠近,发现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小村落,或许只有几户人家,在战火中侥幸残存。村里的人看到她这个外来的、面黄肌瘦的逃难者,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。
她鼓起勇气,走向一户看起来稍微齐整些的人家,隔着柴扉,哑着嗓子哀求,希望能讨一口吃的,或者用干活来换。开门的是个面色黝黑、皱纹深刻的老妇人,她上下打量着秀芝,摇了摇头,语气麻木:自家都难活,哪有余粮周济外人。说着就要关门。
就在柴扉即将合拢的瞬间,秀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因慌乱而有些散乱的发髻,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,摸到了那根唯一值钱、伴随她多年的银簪。那是她出嫁时,母亲偷偷塞给她的,分量不重,做工也普通,却是她作为女子,除了那本绣谱外,唯一的体己和念想。
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簪身,她有一瞬间的犹豫。这簪子,连接着她与娘家,连接着她早已远去的、作陈秀芝的少女时代。
然而,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,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。体己、念想,在活下去面前,轻如鸿毛。
大娘……她猛地抽出那根银簪,摊开在手心,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,这个……这个换点吃的,行吗?
老妇人的动作停住了,浑浊的目光落在银簪上,打量了片刻。她伸出粗糙的手,拿过簪子,掂了掂,又用牙齿轻轻磕了一下,确认成色。
半晌,她抬起眼皮,看了看秀芝惨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,什么也没问,转身回了屋。过了一会儿,她拿着一个粗布包走了出来,塞到秀芝手里。
布包里,是五个杂粮窝头。颜色黑黄,摸上去又硬又糙,掺着大量的麸皮和说不清的代食,甚至能摸到细小的沙砾。但在秀芝眼中,它们散发着无比诱人的、生命的气息。
老妇人一言不发,关上了柴扉,将那根银簪和秀芝的过去,一同关在了门外。
秀芝紧紧攥着那五个窝头,像是攥着自己的性命。她甚至来不及找个安全的地方,就背靠着冰冷的土墙,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,狠狠地咬了下去。窝头粗粝,刮着喉咙,难以下咽,她却吃得无比香甜,泪水混合着干硬的碎屑,一起囫囵吞下。
五个窝头,换走了她最后一抹青春的印记,换走了母亲无声的嘱托。她失去了作为陈秀芝的最后一个信物,却换来了继续前行、寻找生路的力气。这交换,带着蚀骨的痛,也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、卑微的庆幸。她将剩下的窝头仔细包好,藏入怀中,再次踏上了茫茫的逃难路。怀里的窝头沉甸甸的,心却空了一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