饥饿能磨蚀尊严,却磨不灭那根深蒂固于观念深处的礼教枷锁。在吴家,甚至在整个村落上空,除了食物的匮乏,还弥漫着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东西——那便是名节重于生命的铁律。
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这八个字,像一道冰冷的符咒,被婆婆吴李氏,以及村里其他年长的妇人,反复提及、强调。它并非写在纸上,却刻在每个人的心里,尤其刻在秀芝这样的年轻媳妇骨子里。
这节,对于她们而言,有着极其具体而严苛的内容。它意味着,即使饿得奄奄一息,也不能独自接受陌生男子,尤其是外乡男子的食物施舍;意味着在挖野菜、剥树皮时,必须时刻注意与其他男性保持距离,不能有任何可能引起闲言碎语的接触;更意味着,在任何情况下,都不能产生利用女性身份去换取食物的念头,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、在饥饿催生下本能闪过的意念。
有一次,秀芝在更远的山脚下发现一小片尚未被采摘干净的灰灰菜,正费力挖掘时,一个同样面黄肌瘦、看起来是逃荒路过的外乡男人停在不远处,看了她几眼,似乎犹豫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半块黑乎乎的、看不出原貌的干粮,递了过来。
那干粮散发出的食物气息,像一只无形的手,瞬间攫住了秀芝全部的心神。她的胃剧烈地抽搐起来,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,目光几乎无法从那块干粮上移开。她的手,甚至有了自己意识般,微微颤抖着想要抬起。
就在这一刹那,婆婆平日那冰冷而锐利的目光,以及那句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的训诫,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。她猛地缩回手,像是被火烫到一样,连退几步,仿佛那半块干粮是毒蛇猛兽。她低下头,不敢再看那男人一眼,更不敢看那干粮,只是用尽全身力气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不……不用……
那男人愣了一下,似乎明白了什么,默默收回手,蹒跚着走远了。
秀芝僵在原地,心脏狂跳,半晌才缓过神。一种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屈辱感席卷了她。她后怕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,屈辱于自己竟然需要为了一块能活命的食物,而经受这样的道德考验。胃里的饥饿感因为希望的短暂出现和骤然破灭而变得更加尖锐,如同无数根针在扎。
回到家中,婆婆似乎从她苍白的脸色和游离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,没有追问,只是在晚饭后(如果那清得照影的汤水能称之为晚饭的话),状似无意地,再次对全家,尤其是对着秀芝,重申了那句古训:咱们吴家,就是饿死,也不能做出丢人现眼、辱没门风的事情。骨头,要硬!
秀芝低着头,默默听着。她感觉到那枷锁的重量,比饥饿更沉重地压在她的脊梁上。它不允许她像野兽一样仅仅遵循生存的本能,它要求她在濒临死亡时,依然要保持一种符合礼义的、体面的姿态。这体面,在秀芝看来,是如此荒谬而残酷,它用虚无的名节,扼杀着求生的最后一条可能的缝隙。
饥饿折磨着肉体,而这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的枷锁,则扼杀着灵魂深处可能萌发的、任何一点不正当的求生念头。它让死亡,不仅仅来自于食物的匮乏,更来自于一种被内化了的、自我施加的精神禁锢。在这双重绝境下,活着,成了一场在肉身痛苦与精神桎梏之间的、无比艰难的跋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