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最后那点掺着麸皮和豆渣的粮食也即将见底时,吴永贵做出了决定。他收拾了几件破烂衣裳,将那根磨得光滑的扁担扛在肩上,对全家人,更多的是对秀芝和母亲,哑着嗓子说:我出去闯闯,找条活路。
没有具体的去处,没有归期,只有闯闯这两个字,承载着全家人生存的全部重量。秀芝看着他,这个熟悉的陌生人,此刻他的背影在门口灰白的天光映衬下,竟显得有几分决绝和悲壮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干涩,一个字也吐不出。最终,只是默默地将他那几乎空了的行囊,又紧了紧。
吴永贵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尽头,也仿佛从秀芝的世界里抽离了出去,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回响。从那天起,等待,便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主旋律。
这等待,起初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期盼。每当听到村口有陌生的脚步声,或是远处传来狗吠,秀芝的心都会猛地一跳,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计,侧耳倾听,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。她会想象着吴永贵带着一口袋粮食,甚至只是一块坚硬的干粮,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,解救这个家于水火。
她将那份从娘家带回的、掺了麸皮的粮食,计算了又计算,掺和着越来越难寻觅的野菜和树皮,尽量让那锅糊糊能多维持一两天。每一次从缸底刮出最后一点粉末,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村口的小路依旧空荡,只有同样面黄肌瘦的邻人蹒跚而过,带来一些模糊的、令人不安的消息:哪个村又饿死了人,哪条路上发现了倒毙的外乡客,哪里为了争抢一点吃的发生了械斗……
期盼,像被雨水打湿的柴火,怎么也点不着,渐渐被沉重的焦虑取代。婆婆吴李氏变得更加沉默,眉头锁成了死结,偶尔望向秀芝的眼神里,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埋怨,仿佛在怪罪秀芝没能留住儿子,或是责怪她带来的娘家接济如此微不足道。
夜晚变得格外难熬。寒风透过破旧的门窗缝隙钻进来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无数冤魂在哭泣。秀芝蜷缩在冰冷的炕上,听着身旁小姑子因饥饿发出的微弱呻吟,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、黑暗的海洋里。吴永贵的面容在她的记忆里甚至开始有些模糊,只剩下一个离去的背影。她不敢去想他是否找到了活计,是否吃饱了饭,是否……还活着。
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,比明确的坏消息更折磨人。它一点点蚕食着人最后的心气,将焦虑熬成麻木,将希望风干成绝望。她依旧每日出去挖野菜、剥树皮,动作却越来越迟缓,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。她不再侧耳倾听村口的动静,只是日复一日地,看着那毒辣的日头升起又落下,看着粮缸彻底空掉,积满灰尘,感觉自己的生命,也在这漫长的、无声的等待中,一点点耗尽,干涸。
等待,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饥饿,啃噬着她的精神,让她在生存的泥沼中,越陷越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