饥饿,如同一头无形且永不餍足的野兽,啃噬着吴家每一个人的胃囊,也驱使他们将目光投向田野间、山林里一切可能果腹的东西。于是,陈秀芝的手,那双曾经执着绣花针,在细软绸缎上勾勒出繁花飞鸟的手,如今握着的,是短柄的锄头和磨钝了的小刀。
每日天光未亮,她便与村里的其他妇人一样,提着篮子,走向那片被毒日头炙烤得一片枯黄的野地。田埂边、沟渠旁,所有尚存一丝绿意的地方,都成了她们搜寻的战场。荠菜、马齿苋这些往日里猪羊才吃的野草,如今成了难得的珍馐。她的眼睛练就得如同鹰隼般锐利,能在一片枯黄中迅速辨认出那一点点可怜的、灰绿色的踪影。
她蹲在滚烫的地上,用那短锄小心地刨开干硬的土,将野菜连根掘起。手指很快就被粗糙的锄柄磨得发红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那些野菜的根茎带着土腥和涩味,汁液染在手上,留下洗不掉的、青黄色的痕迹。
当野菜也越来越难寻觅时,目标便转向了那些尚且存活、树皮还未完全干枯的树木。杨树、柳树、榆树……秀芝仰头望着那些在饥荒中也变得稀疏的枝叶,眼中已没有了欣赏,只有衡量。她找那些相对柔韧的嫩枝,用钝了的小刀,费力地、一下下地割开树皮。
这活儿比挖野菜更艰难。树皮坚韧,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割开一道口子。她的手紧紧攥着刀柄,虎口被震得发麻,掌心很快就磨出了新的水泡,水泡破了,结成血痂,血痂再被磨破,混着树皮的碎屑,形成一片模糊的、钻心疼的伤口。她咬着牙,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混合着空气中的尘土,黏在脸上。剥下来的树皮内侧带着一层淡绿色的、黏稠的汁液,沾满了她的双手,那味道苦涩刺鼻。
这双手,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。皮肤粗糙皲裂,布满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,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。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粗大,指甲断裂,边缘参差不齐。曾经在油灯下穿针引线时的灵巧与稳定,如今只剩下求生的笨拙与执拗。疼痛早已麻木,只剩下一种机械的、重复的动作——挖掘,切割,剥取。
偶尔在溪边涮洗这些食物时,她会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,看着那双浸泡在浑浊水里的、陌生而丑陋的手,会有一瞬间的恍惚。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,自己坐在窗前,阳光透过窗棂,照着她飞针走线的手指,那是何等的细白、灵秀。
然而,胃里一阵尖锐的绞痛立刻将她拉回现实。她猛地将手从冰冷的水中抽出,用力甩了甩水珠,也甩开那不合时宜的回忆。美感、尊严,在生存面前,都成了最奢侈、最无用的东西。这双挖野菜、剥树皮的手,此刻只意味着一件事——活下去。哪怕姿态再丑陋,过程再痛苦,也要从这绝望的天地间,为这个家,抠出一点点延续生命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