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永贵,这个名字在法律和礼法上,是与她最为紧密相连的存在,是她的天,她的依靠。然而,在真实的日复一日里,他对于陈秀芝而言,却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他们的熟悉,仅限于物理空间的接近。同住一屋,同睡一榻,同桌吃饭。她熟悉他清晨起床时带着睡意的咳嗽声,熟悉他下地归来时身上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味道,熟悉他喝粥时会发出的轻微吸溜声,甚至熟悉他夜里翻身、偶尔梦呓的种种小习惯。这些细节构成了她生活中无法忽视的背景音,提醒着她这个男人的存在。
然而,除此之外,一片空白。
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像样的对话。吴永贵似乎继承了其父的沉默寡言,或者,他仅仅是对着秀芝无话可说。白天,他要么下地劳作,要么去帮衬族里别家的活计,晚上回来,多是疲惫地坐在桌边,等着秀芝端上饭菜。吃饭时,他偶尔会和父母、兄弟说几句田地里的收成、村里的闲事,但那些话题,秀芝插不上嘴,也不敢插嘴。他只是偶尔,用眼神或者简短的字句向她下达指令:盛饭。水。
有时,他会打量她,那目光和初夜时一样,带着一种对所属物的审视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好奇,但绝无温存。他似乎也在努力适应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、名为妻子的女人,但他的适应方式,是将她视为家里一件新增的、需要磨合的物件——要确保她听话、能干、不惹麻烦。
秀芝曾试图鼓起勇气,在他晚上坐在门槛上抽烟袋时,给他端去一碗水,轻声问一句:累不累?他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,含糊地嗯了一声,便又继续沉默地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。那无声的拒绝,像一堵冰冷的墙,将她隔绝在外。
夜晚同床共枕,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刻,却也最凸显彼此的陌生。他的靠近带着明确的目的性,过程短暂而粗率,结束后便翻身睡去,留下秀芝在黑暗里,听着他均匀的鼾声,感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心底巨大的空洞。肌肤之亲并未拉近心灵的距离,反而更像是一种反复确认从属关系的仪式,每一次都加深着那份疏离。
她不了解他的喜好,不知道他少年时的梦想(如果他有的话),不明白他看向远方时眼神里偶尔闪过的情绪是什么。她只是他传宗接代的工具,是他操持家务的帮手,是他在家族和乡邻面前,证明自己已成家立业的标志。
秀芝有时会偷偷观察他,这个将成为她一生伴侣的男人。他的背影宽厚,手掌粗大,有着庄稼人的结实力量。可这力量从未给予她丝毫安全感,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。他们像两条被硬性绑在一起的平行线,在名为婚姻的轨道上被迫同行,却永远没有交汇的点。
这个丈夫,是枕边人,也是陌生人。是她未来孩子的父亲,却也是她孤独心灵世界里,一个面目模糊、遥不可及的影子。这份熟悉的陌生感,如同房间里无声的空气,无处不在,成为她新婚生活中,一种持久而钝痛的背景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