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才蒙蒙亮,秀芝便被母亲和请来的全福妇人从炕上拉起。沐浴,洗脸,开面,一道道程序如同某种既定的仪式,冰冷而刻板。她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,看着镜中那个被敷上厚重脂粉、描画了眉眼、嘴唇点得猩红的陌生面孔。
那身她亲手绣制的鲜红嫁衣,被一层层套在她身上。绸缎冰凉滑腻,金线刺绣的龙凤牡丹沉重地压着她的肩膀,宽大的袖摆和曳地的裙裾像无形的枷锁,束缚着她的行动。最后,一方厚重的、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,遮天蔽日地落了下来,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,也隔绝了她与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的最后联系。
眼前,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、无边无际的血红。
外面,渐渐喧闹起来。亲戚邻里道喜的声音,孩童追逐嬉闹的声响,以及那越来越近、越来越响亮的锣鼓唢呐声,像潮水般涌进院子,冲击着她的耳膜。
吉时到——!新娘上轿——!
司仪拖长了调子的高喊,像一道最终的判决。
她被母亲和全福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,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。盖头遮挡了视线,她只能看到自己脚下那一小片移动的土地,和偶尔闪过的、穿着新鞋的脚尖。跨过堂屋那道高高的门槛时,她依照习俗,没有回头。她知道,身后是父母模糊的身影,是弟弟或许懵懂张望的眼神,但她不能回头。回头,不吉利。
院子里,喧天的锣鼓声和尖锐的唢呐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破。那声音喜庆,热烈,却像一把把钝刀,切割着她紧绷的神经。她被簇拥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院门,走向那顶停在那里、装饰得花团锦簇的红色花轿。
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,硝烟味混合着人群的汗味、脂粉味,钻进她的鼻腔,让她一阵阵反胃。
她被扶着,弯下腰,钻进那顶狭小的、密不透风的轿子里。轿帘唰地一声放下,瞬间,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一层,变得沉闷而遥远。轿内空间逼仄,光线昏暗,只有从轿帘缝隙透进几丝微弱的光,映着内部同样鲜红的轿帷。
她独自一人,被困在这方红色的、移动的囚笼里。
起轿——!
又是一声高亢的吆喝。
轿身猛地一晃,随即被稳稳地抬了起来。颠簸感传来,轿夫们沉稳而有力的脚步,踏在村中的土路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轿子有节奏地摇晃着,像一只巨大的、吞食了她的怪兽,正迈着步子,将她带离故土。
锣鼓声、唢呐声再次高亢地响起,紧随在花轿前后,像是在为这场盛大的迁徙鸣锣开道。那声音如此喧嚣,如此霸道,仿佛要将世间所有其他的声音都掩盖下去,包括她心底那无声的呐喊与哭泣。
在这震耳欲聋的喜庆喧嚣中,秀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。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无法醒来的梦。眼前是无边的红,耳中是震天的响,身体在不受控制地移动。她是谁?她在哪里?她要去向何方?这些最基本的问题,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。
比眩晕更深的,是一种彻骨的孤独。
这顶花轿,像一个孤岛,将她与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。父母、兄弟、熟悉的院落、看了十五年的天空……所有她认知中的世界,都在迅速后退,消失。而她,正被抛向一个完全陌生、吉凶未卜的深渊。
没有人能听见她盖头下的沉默,没有人能看见她脂粉下的泪痕。所有的热闹与祝福都是别人的,与她无关。她只是一个被华丽包裹、被仪式推送的、沉默的符号。
轿子摇晃着,颠簸着。
锣鼓喧嚣着,嘶鸣着。
在这极致的喧闹与逼仄的孤寂中,陈秀芝,不,是吴陈氏,紧紧攥住了嫁衣宽大的袖口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。她闭上眼,盖头下的黑暗与轿内的昏暗融为一体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,伴随着这眩晕与孤独,沉沉地压了下来——
她的少女时代,连同那个名为陈秀芝的自我,就在这喧天的锣鼓声中,被彻底埋葬了。
前路,只剩下去往吴家村的那条陌生路途,和那片无边无际的、令人恐惧的、沉默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