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雷雨来得又快又急。方才还是烈日当空,转瞬间乌云便吞没了天光,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,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纸上,如同战鼓擂响。院子里的老枣树在风中疯狂摇摆,枝叶发出痛苦的呻吟。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,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,仿佛就在屋顶炸开。
秀芝握着针的手,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抖。那针尖原本正要落下,完成一片兰草叶子的最后收边,此刻却偏离了轨迹,在预定的线迹旁,留下了一个突兀的、歪斜的小结。
她的心,也跟着那声雷,剧烈地跳了一下。孩童对自然伟力的本能畏惧,让她几乎想放下针,蜷缩起来。
慌什么?
母亲的声音,比窗外的雷声更迅疾,也更冰冷,像一条鞭子,抽散了她瞬间的失神。母亲并没有抬头看她,手里依旧稳健地纳着鞋底,仿佛外面的狂风暴雨与她无关。
天塌下来,手里的针也不能乱。母亲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,穿透雨声,清晰地钻进秀芝的耳朵,心静,手才稳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。
秀芝怔住了,手指还僵在半空。她看着母亲——在这样电闪雷鸣的天气里,母亲捻着麻绳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,针脚依旧均匀细密,仿佛她的世界里,只有手中的鞋底和那根穿梭不息的针。
心静,手才稳。
这五个字,母亲说过无数遍。在秀芝因疲惫而线迹松散时,在她因被针刺而气息紊乱时,在她因窗外孩童嬉闹而分神时……这句话,像一道紧箍咒,时时提醒着她,规范着她。
可直到此刻,在这天地变色的雷暴声中,秀芝才似乎真正触摸到这句话背后,那令人心悸的重量。
它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劝慰,而是一条严苛的戒律。它要求她,无论外界如何动荡,无论内心如何波澜,都必须将所有的情绪、所有的感知、所有的自我,牢牢地禁锢起来,压缩成指尖那一点绝对的、冰冷的稳定。
风雨声、雷声、树枝的呜咽声……所有这些喧嚣,都成了她需要对抗、需要摒除的干扰。而她对抗的方式,就是更加专注地、更加麻木地,将注意力凝聚在那枚小小的针尖上。
她慢慢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因雷声而受惊狂跳的小鹿。她重新低下头,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绣错的地方。用剪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那个歪斜的线结,然后,捻着针,屏住呼吸,一针,一线,重新开始。
她的手腕,努力维持着平稳。针刺破布料,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声。引线,拉紧。再刺破,再引线……
窗外的雷声依旧在滚,雨点依旧在砸。但秀芝感觉,那些声音似乎正在一点点远去,变得模糊不清。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针尖与布料摩擦的触感,丝线被拉紧时的细微阻力,以及她自己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、缓慢而沉重的呼吸声。
母亲在一旁,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。
秀芝并不知道,她正在学习的,远不止是绣花的技艺。她是在用这枚针,这方绣绷,进行一场残酷的精神阉割。她在学习如何割裂自己与外部鲜活世界的本能联系,如何将一颗本该敏感、好奇、充满悸动的心,修炼成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。
心静,手才稳。
这磨炼性情的训诫,如同缓慢滴落的水珠,正一点点地凿穿她天性中最后那点属于自然人的生动与鲜活。她手中的丝线,绣出的不仅是图案,更是一道道缠绕在她灵魂之上的、无形的枷锁,将她与那个真实的、有着喜怒哀乐、会因雷声而恐惧、会因奔跑而欢笑的自我,隔离开来。
当她终于在那片兰草叶子旁,绣出一条完美笔直、弥补错误的线迹时,窗外的雷雨也恰好渐渐停歇。阳光重新透过湿漉漉的窗纸照进来,屋子里一片狼藉的昏暗被驱散。
秀芝放下针,抬起眼。
她的眼神,比雨后的天空更加平静,也更加空洞。那场风暴,仿佛从未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