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夜,像被冻实了的墨块,又沉又硬。
王玲缩在炕梢,身上压着厚重的棉被,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。炕是烧了的,热度从身下的苇席传上来,但仅仅停在皮肤表层,渗不进骨头缝里去。那股寒意,是从心里漫出来的。
李志刚躺在炕头,离她约莫两臂远。他已经睡着了,呼吸粗重而均匀,偶尔夹杂一两声含糊的呓语。他是累的。秋收、翻地、冬灌,入冬后也没闲着,修农具、垒猪圈、去镇上拉煤……他一沾枕头就能睡着,仿佛白天的体力耗尽后,夜晚只剩下这一桩必须完成的任务——睡眠。
王玲听着(更确切地说,是感受着)那规律的呼吸声。那声音透过炕体的震动传来,沉闷,陌生,带着成年男性特有的浑厚。它填满了这间狭小厢房的寂静,却让这寂静显得更加空旷。
他们之间很少说话。起初,李志刚还试图比划几个简单的手势,比如吃饭、睡觉、干活。但他本就不是心思细腻的人,手势粗糙且不耐烦,王玲往往要猜上几遍。几次之后,他便懒得比划了。需要她做什么,要么直接指使,要么通过婆婆转达。
白天,他们是同一个屋檐下劳作的两个人,像并排拉犁的两头牲口,方向一致,却无需交流。夜晚,他们躺在这同一铺炕上,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而宽阔的河。
王玲还记得新婚那个夜晚的疼。不是身体某处的疼,而是一种整个自我被粗暴闯入、碾压、而后弃之不顾的钝痛。李志刚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,整个过程,他几乎没看她的脸。结束后,他翻身躺到一边,很快鼾声响起,留下她在黑暗里,睁着眼,看着房梁上朦胧的阴影,和某种比身体更深处的东西,碎裂了。
后来,这种事成了定期的、沉默的功课。总是在深夜,他带着一身汗味和炕火气挨过来,手臂沉重地揽住她。没有前兆,没有言语,甚至没有对视。王玲的身体会瞬间绷紧,像一块被投入火中的湿木,外表沉默承受,内里却在滋滋作响地蒸腾着抗拒与麻木。她学会了闭紧眼睛,咬住嘴唇,将所有的感知都缩进内心最深的角落,仿佛灵魂可以从这具正被使用的躯壳里飘离出去,冷眼旁观。
有时,在极其偶尔的间隙,李志刚完事后没有立刻睡去,会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,看她一会儿。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带着一种纯粹生理性的打量,或许还有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松懈,唯独没有丈夫对妻子的温存或探寻。王玲能感觉到那目光,但她从不回应,只是维持着侧卧蜷缩的姿势,睫毛静止,仿佛已然入睡。
她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自己。一个用三转一响换来的、勤快能干的劳动力?一个为他李家传宗接代的合适容器?或许兼而有之。唯独不是一个需要被倾听、被理解、被珍视的王玲。
有一次,她半夜咳嗽,憋得脸通红,胸腔震动得厉害。李志刚被惊醒了,在黑暗中撑起身,模糊地咕哝了一句:咋了?王玲无法回答,只是捂着嘴,肩膀剧烈耸动。他听着那压抑破碎的咳声,愣了片刻,然后伸手,不是抚她的背,而是有些粗暴地拽了拽她肩头的被子,往上拉了拉,盖住她的肩膀。做完这个动作,他重新躺下,翻了个身,背对着她。咳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平息,他的呼吸也很快再度变得沉重。
那拽被子的动作,与其说是关怀,不如说是对干扰睡眠这件事的、略显烦躁的补救。那一丁点几乎不存在的暖意,还没升起,就湮灭在更广袤的漠然里。
更多的时候,是无边的沉默。一起吃饭时,他埋头吞咽,筷子碰碗叮当作响;一起下地,他走在前面,步履匆匆,从不回头等她;晚上躺下,他背对着她,宽阔的脊梁像一堵沉默的墙,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。
王玲曾试图用她最擅长的观察去理解他。她看他吃饭时喜欢把糊糊喝得呼噜响,看他皱眉时额心拧出的川字,看他磨镰刀时专注抿起的嘴角。她甚至通过震动,分辨出他走路、锄地、劈柴时不同的力道节奏。她了解他的许多习惯,如同了解一件朝夕相处的工具的性状。可她不懂他在想什么,他为何沉默,他是否也有烦恼或期盼。他们之间,没有沟通的桥梁,只有深不见底的、各自沉寂的深渊。
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。窗外北风呼啸,卷着沙粒扑打在窗纸上,唰唰作响。王玲轻轻翻了个身,面朝着李志刚的方向。黑暗中,他轮廓模糊,像一座隆起的小山。她伸出手,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停留了片刻,最终没有触碰任何东西,缓缓收了回来,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。
那下面,贴着母亲给的那个小布包。硬硬的冰糖早已化尽,只剩下一角柔软的水红缎子,和她自己冰凉的皮肤。
她闭上眼,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起来。
炕的那一端,李志刚在睡梦中咂了咂嘴,含糊地吐出一个词,像是绳子或者牲口,听不真切。然后一切重归沉寂。
只有风,不知疲倦地刮着,一遍遍掠过屋顶,掠过院墙,掠过这个将她深深囚禁的、名为家的四方院落。它发出的呜咽,王玲听不见。但她能感觉到窗纸的剧烈颤抖,能想象出外面天地间那一片荒芜的、自由的、也是冷酷的冰冷。
而屋内的这一方床榻,温暖,坚实,合乎世间一切过日子的规训。却比那旷野的寒风,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孤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