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门后的第二天,王玲在鸡叫第一遍时就醒了。
她躺在李家的炕上,睁着眼睛看黑暗中模糊的房梁。这不是她认床——在家时,她也总是这个时辰醒,起来烧火做饭。可那时醒来,心里是踏实的,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,知道每个角落里熟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。
现在,她醒来时心里是空的。
身边,李志刚还睡着,呼吸沉重而均匀。王玲轻轻坐起身,摸索着穿好衣服。鞋放在炕沿下,她伸手去够,指尖触到冰凉的鞋面。这是她自己的鞋,但放在这个位置,感觉像是别人的。
她推开房门,堂屋里还黑着。走到灶房,煤油灯还没点,只有窗外透进一点灰蒙蒙的晨光。她摸索着找到火柴,划亮,点燃灯芯。火苗跳起来,照亮了灶台——铁锅、水瓢、案板、菜刀,每一样都摆得整整齐齐,但每一样都陌生。
这些不是她用了十几年的家什。家里的锅有个小缺口,水瓢柄上缠着布条,菜刀的木柄被母亲的手磨出了凹陷的弧度。而眼前这些,光滑,完整,没有任何属于某个人的印记。
她开始生火。柴禾是昨天背回来的,很干,一点就着。火光照亮了她的脸,也照亮了灶房墙上的一道裂缝——从屋顶斜斜地裂下来,像一道黑色的闪电。这道裂缝她注意到了,但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裂的,为什么会裂,将来会不会更严重。
在家时,墙上每一道裂缝她都熟悉。西厢房窗户左边那道是前年地震时裂的,父亲用泥补过;堂屋后墙那道是去年夏天暴雨冲的,还没补;灶房梁上那几道是老裂缝了,母亲说那是房子年纪大了长的皱纹。
而现在这面墙,对她来说只是一面有裂缝的墙。
水烧开了,她开始和面做窝头。玉米面是从面缸里舀的,缸很深,她得踮起脚才够得到底。面缸旁摆着几个坛子,她掀开盖子看了看——一坛咸菜,一坛酱豆,还有一坛闻着像是腌萝卜。都是婆婆腌的,她不知道咸淡,不知道腌了多久,不知道家里人喜欢怎么吃。
在家时,厨房里每个坛子她都能闭着眼睛说出里面是什么,腌了多长时间,该什么时候吃。母亲腌菜时她总在旁边帮忙,记得每样菜放多少盐,压多久的石头,什么时候该翻缸。
现在,这些坛子对她来说只是装食物的容器。
天渐渐亮了。婆婆也起来了,看见灶房里有火光,走进来看了一眼。王玲已经把窝头揉好,正要上锅蒸。婆婆点点头,没说什么,转身去院子里扫地。
王玲透过灶房窗户看着婆婆扫地的背影。扫帚划过地面,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——她听不见,但能看见尘土被扬起,在晨光里形成一道道细密的光柱。婆婆扫地有固定的路线:从院门开始,顺时针绕一圈,最后把灰尘聚到东南角,那里是风口,风会把灰尘吹走。
这是李家的规矩。在家时,母亲扫地是从堂屋门口开始,逆时针绕,灰尘聚到西南角的菜地当肥料。
每个家都有自己的规矩,像指纹一样独一无二。王玲需要重新学习这些指纹的纹路,从扫地的方向,到碗怎么摆,到柴禾怎么码。
早饭时,一家人围桌而坐。李老倌说了句什么,李志刚点点头。婆婆接了句话,李琳笑了。他们嘴唇开合,表情生动,偶尔有筷子碰到碗沿的震动传到桌面上。
王玲低着头,喝自己碗里的糊糊。她能感觉到桌面轻微的震动,能看见他们嘴唇的形状,能猜出大概是在说庄稼的事,或者说村里谁家的事。但具体说什么,她不知道。那些话语像流水一样从她身边流过,她连一片水花都抓不住。
在家时,虽然她也听不见,但家人的每个手势、每个表情、每个动作她都能读懂。父亲抽烟时皱起的眉头是为什么事烦心,母亲纳鞋底时加快的针脚是因为天快黑了,弟弟扔下饭碗往外跑是约了小伙伴去溪边。
而现在,坐在这个饭桌上,她像个局外人。她能看见一切,却什么也不懂。
早饭后,婆婆让王玲去洗衣。衣服泡在盆里,她搬来小凳坐下,开始搓洗。洗衣盆摆在院子东墙根,那里上午有太阳,衣服干得快。这是李琳教她的。
搓着搓着,她发现一件李志刚的工装袖口又破了。不是上次补的那个地方,是另一只袖子,破的口子更大些。她从衣兜里掏出针线包——那个从娘家带来的、用碎布缝的小包。针还是那些针,线还是那些线,顶针还是那个顶针。
但缝补的动作,在这个院子里,感觉不一样了。
在家时,她坐在堂屋门口补衣服,母亲会在旁边做针线,偶尔抬头看她一眼,说句针脚再密点或者线颜色不对。弟弟妹妹会跑过来,好奇地看她在补什么,有时还会伸手摸她手里的布料。
现在,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补衣服。阳光照在身上,暖暖的,但风吹过来,还是冷。婆婆在堂屋里纳鞋底,李琳林在灶房收拾,没有人看她,没有人说话,只有她手里的针线穿过布料,发出细微的窸窣声——她听不见,但能感觉到针尖穿透布料的阻力。
补好了,她把线头咬断,抖开衣服看了看。补丁裁成方形,针脚细密,和原来的布料几乎融为一体。她的手艺还在,但欣赏这手艺的人不在了。
午饭后,李志刚要下地,王玲跟着去。走到院门口时,婆婆叫住她,递给她一顶草帽。草帽很旧,边沿破了,用细麻线缝过。王玲接过来,戴在头上。帽子有点大,遮住了半个额头。
去地里的路上,两人一前一后地走。李志刚扛着锄头,步子很大;王玲跟在他身后,努力跟上。路上遇见村里人,打招呼,说笑,李志刚简短地应着。王玲低着头,眼睛看着脚下的路。
她想起在家时,和父亲下地的情景。父亲走得慢,她会走在他身边,有时父亲会指着地里的庄稼,比划着告诉她这是什么,那是什么。虽然父亲也不爱说话,但那种沉默是熟悉的,是温暖的。
而现在,走在前面的这个背影,宽阔,结实,但陌生。他的沉默是坚硬的,像石头,她不知道该怎样靠近。
到了地里,李志刚开始干活。王玲也拿起锄头,学着昨天的样子锄草。她的腰还很酸,手心的水泡还在疼,但她没停。一下,一下,锄头起落,泥土翻起,草根带着湿润的土被抛到田埂上。
干了约莫一个时辰,李志刚停下来,走到田埂边坐下,拿起水壶喝水。王玲也停下,走到另一边坐下。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,各自休息。
李志刚喝完水,看了她一眼,把水壶递过来。王玲接过,喝了几口。水很凉,带着铁锈味。她把水壶还回去,李志刚接过,拧好盖子,放在一边。
没有话,没有手势,连眼神交流都很少。就像两个陌生人,恰好在同一块地里干活,仅此而已。
太阳西斜时,收工回家。路上经过一片野菊花地,金黄的花朵开得正盛。王玲的脚步慢了一拍,看着那些花。在家时,这个季节她会采很多野菊,晒干了给妹妹做香包,给母亲泡茶,给父亲做个枕头。
现在,她看着那些花,但没去采。她不知道这个家里有没有人喜欢野菊,不知道晒干了该放在哪儿,不知道做了香包该给谁。
李志刚见她停下,也停下来,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野菊。他看了会儿,走过去,摘了一把,走回来递给她。
王玲愣住了。她接过野菊,花茎还带着泥土的湿润,花瓣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。她抬起头看李志刚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了。
她捧着那把野菊,跟在他身后。花很香,清苦的香气弥漫开来。她想说谢谢,可手指抬起来,又放下了。说什么呢?他看不懂手势,她也发不出声音。
回到家,她把野菊插在一个闲置的瓦罐里,放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。金黄的花朵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,像一小簇燃烧的火焰。
晚上,躺下后,王玲侧过身,看着窗台上的野菊。月光照进来,花瓣泛着淡淡的银色。她想起白天的一切:陌生的灶台,陌生的饭桌,陌生的田地,陌生的背影。
在这个新家里,她像一座孤岛。
周围是海,是李家人的日常生活,是他们的交谈、笑声、动作、习惯。她能看见海,能感觉到海的波动,甚至能触摸到海水——那些递给她的水壶,那顶草帽,那把野菊。
但她听不懂海的语言,不知道海的流向,不明白海的规则。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,被海水包围,却永远隔着一层透明的、坚硬的屏障。
夜越来越深。窗台上的野菊在月光下静静开放,香气弥漫在房间里,清苦,悠长。
王玲闭上眼睛,呼吸着这陌生的香气。她知道,往后的日子,她都要这样过——在这个家里,又不在这个家里;看得见一切,又什么都不懂;被海水包围,却永远是座孤岛。
而这片海,这个家,要真正成为她的海,她的家,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。
长得像永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