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饭后的活计排得很满。
李琳领着王玲去喂猪。猪圈在东墙根,两头半大的黑猪听见脚步声,哼哼唧唧地拱到槽边。李琳舀了满满一瓢猪食倒进去,动作熟练,一点没洒。她回头看看王玲,指了指旁边的食桶,又指了指猪槽。
王玲明白了,接过瓢。猪食是泔水混着麸皮,稀溜溜的,气味刺鼻。她舀了一瓢,慢慢倒进槽里。猪抢食的声音很大,她能感觉到槽边的木板在震动。
李琳在旁边看着,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。王玲转过头,看见她的嘴唇在动,但光线暗,看不清。她摇摇头,表示没懂。
李琳愣了一下,然后摆摆手,意思是算了。她转身走出猪圈,王玲跟出去,手里还拎着空了的食桶。
院子里,李志刚正在修农具。他蹲在地上,面前摊着一把铁锹,锹头松了,他用锤子一下下敲着锹把上的铁箍。敲得很用力,每敲一下,肩膀的肌肉就绷紧一次。阳光照在他背上,汗湿的衣衫贴出脊梁骨的形状。
王玲站在灶房门口看他。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、在清醒的时候,仔细看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。他比王玲高一个头,肩膀很宽,但背有点驼,是常年干重活累的。手臂粗壮,青筋凸起,握着锤子的手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。
他敲得很专注,眉头皱着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。敲了十几下,铁箍终于紧了。他放下锤子,用手晃了晃锹头,确定不松了,这才吐出一口气。
抬起头时,他看见了王玲。
两人对视了一秒。李志刚的眼神很平静,没什么情绪,就像看见院里的鸡或者树一样。他点点头,算是打招呼,然后继续低头收拾工具。
王玲站在原地。她想比划点什么,比如问他累不累,或者要不要喝水。手指刚抬起来,李志刚已经拎起铁锹走向农具棚了。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棚子的阴影里。
灶房里传来婆婆的声音,是在喊李琳。王玲赶紧走进去。婆婆正从面缸里舀玉米面,准备中午的窝头。她指了指灶台上的盆,又指了指水缸。
王玲会意,去舀水和面。玉米面很粗,掺着没磨碎的皮,和起来扎手。她慢慢加水,慢慢搅,直到面粉结成团。这个活她在家常做,但今天手里的面粉好像特别沉。
和好面,她开始揉。揉面要用力,要把面团里的空气揉出去,蒸出来的窝头才瓷实。她一下下揉着,汗水从鬓角渗出来。揉到一半,李志刚进来了。
他是来喝水的。走到水缸边,舀了半瓢凉水,咕咚咕咚灌下去。水从嘴角流出来,顺着脖子流进衣领。喝完,他抹了抹嘴,看了一眼正在揉面的王玲。
王玲抬起头,想对他笑一下——母亲说,对丈夫要温柔,要笑。可她的嘴角刚扯开,李志刚已经转身出去了。他走得很急,像是地里还有活等着。
那笑容僵在脸上,慢慢褪去。王玲低下头,继续揉面。面团在她手里被反复揉搓,变得越来越光滑,越来越紧实,就像她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话,被揉成一团,堵在胸口。
中午吃饭时,李志刚又是闷头吃。他吃饭很快,几乎不嚼,一碗糊糊几口就下去了。王玲坐在他旁边,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的糊糊。偶尔抬眼看他,看见他额头上还没擦干的汗珠,看见他脖子上被太阳晒出的红痕。
她想给他夹点咸菜,筷子伸到一半,李志刚已经自己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。她的手停在半空,顿了顿,慢慢收回来。
志刚,婆婆开口,下午去镇上拉化肥,别忘了。
李志刚点点头,嘴里塞着饭,含糊地嗯了一声。
带玲子去。婆婆又说,认认路,以后买盐打醋的,她得会。
李志刚抬头看了王玲一眼,又看看婆婆,再点点头。
王玲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,但从婆婆指向她的手势,和李志刚看她的眼神,大概猜到了。她低下头,继续喝糊糊。糊糊很稀,能照见自己模糊的脸。
下午出门时,李志刚从棚子里推出那辆自行车。是辆旧永久,车漆剥落了不少,车把上的铃铛锈了,按不响。他拍了拍后座,示意王玲坐上去。
王玲有些犹豫。她在家时很少坐自行车,父亲那辆老飞鸽除了去镇上卖粮,平时不舍得骑。她小心翼翼地侧坐上去,手不知道该扶哪儿。
李志刚跨上车,脚一蹬,车子动了。起步很猛,王玲差点摔下去,慌忙中抓住了他后腰的衣裳。布料很薄,能感觉到底下结实的肌肉。
车子骑上村路。土路不平,坑坑洼洼的,车子颠得厉害。王玲紧紧抓着李志刚的衣服,手指都抓白了。风吹过来,吹起她的头发,吹动李志刚的衣角。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,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气味。
路上遇见村里人。有人打招呼:志刚,带媳妇去镇上啊?
李志刚点点头,车速不减。
玲丫头,还习惯不?那人又冲王玲喊。
王玲读不懂唇语,但看见对方笑着的脸,大概猜到是问候。她点点头,挤出一个笑容。
车子骑远了。王玲回头看了一眼,那人还站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。她转回头,看着李志刚宽阔的后背。他的背挺得很直,蹬车的腿一上一下,很有力。
到了镇上,李志刚先去供销社。他把车停在门口,示意王玲下来。王玲腿有些麻,下车时踉跄了一下,李志刚伸手扶了她一把。他的手很有力,握住她的胳膊,等她站稳了就松开。
供销社里人不少。李志刚去柜台买化肥,王玲站在门口等。她看着柜台里那些商品:花布、暖壶、脸盆、糖果……都是平常人家需要的东西。她想起自己从娘家带来的那个木箱,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绣样,什么都没有。
李志刚办完事,扛着一袋化肥出来。花肥很沉,他扛在肩上,脚步很稳。走到自行车边,他把化肥横绑在后座上,绑得很结实。
回去。他比划给王玲。
王玲看懂了他的口型。她点点头,再次侧坐上车。
回程的路似乎更颠了。化肥很重,压得车胎有点瘪,每过一个坑都颠得厉害。王玲的手还抓着李志刚的衣服,但这次她没抓那么紧——她发现,就算不抓,他骑得很稳,她不会摔下去。
骑到半路,李志刚忽然停下了。
王玲疑惑地看着他。他下了车,走到路边,蹲下身。路边的沟里长着几丛野薄荷,绿油油的,散发着清凉的气味。李志刚摘了几片叶子,走回来,递给她。
王玲愣住了。她接过薄荷叶,叶子很嫩,边缘有细小的锯齿。她抬头看李志刚,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指了指她的额头。
王玲伸手摸自己的额头,摸到了一手的汗。她明白了——他是看她热,摘薄荷叶给她擦汗。薄荷叶清凉,擦在皮肤上很舒服。
她捏着那片叶子,在额头上轻轻擦了擦。清凉的感觉扩散开来,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。她看向李志刚,想对他说谢谢,可手指刚抬起来,他已经转身上车了。
车子继续前进。王玲捏着那片薄荷叶,看着它在她手里慢慢蔫了,香气却还在。她抬起头,看着李志刚的背影。阳光照在他背上,汗湿的衣衫贴出肩胛骨的形状。
这个男人,她的丈夫,很陌生,很迟钝。他不会说温柔的话,不会做体贴的事,甚至不会多看她一眼。可他会在她热的时候,默默摘一片薄荷叶给她。
王玲把薄荷叶小心地放进衣兜。布料很薄,能感觉到叶子的形状。
车子在土路上颠簸前行,扬起细细的灰尘。灰尘在阳光里飞舞,像无数细碎的金粉。王玲坐在后座上,手轻轻抓着丈夫的衣角,看着路两旁的田野向后退去。
这个下午很普通,很安静。就像往后的无数个日子,将在这种陌生又迟钝的相处中,慢慢流淌过去。没有言语,没有交流,只有一些细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举动,像暗流一样,在生活的河床下悄悄涌动。
而王玲能做的,只是抓紧手里的那片薄荷叶,抓紧这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温柔,在这个陌生的家里,继续她无声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