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鸡叫三遍时,王玲就醒了。
其实她没怎么睡着。陌生的炕,陌生的枕头,身边陌生人沉重的呼吸声,还有身体深处那种陌生的钝痛,
都让她整夜清醒。天快亮时她才迷糊了一会儿,醒来时发现李志刚已经不在身边了。
她坐起来,房间里还是灰蒙蒙的。晨光从窗纸透进来,把那些俗气的红照得淡了些。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——还是昨天那身嫁衣,皱巴巴的,衣襟上还粘着桃酥的碎屑。
她小心地把碎屑拍掉,手指碰到衣襟上绣的缠枝莲,针脚粗疏,和她自己绣的那件天差地别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很轻,但透过炕沿能感觉到震动。王玲赶紧下炕,穿上鞋。鞋也是新的,红绣鞋,鞋底很硬,磨脚。她走到门边,犹豫了一下,轻轻拉开房门。
堂屋里已经有人了。
李志刚的母亲,王玲现在该叫婆婆了,正坐在灶台前烧火。她听见开门声,转过头来。那是一张瘦长的脸,颧骨很高,眼睛不大,但看人时很锐利,像能把人看穿。她上下打量着王玲,目光从头发扫到脚,每一寸都没放过。
王玲站在那里,手不知该往哪儿放。她想起母亲教过的礼节——新媳妇第一天要早起,要给公婆请安,要抢着干活。她往前走了一步,想比划什么,可手指在空中停住了。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,怎么问好。
婆婆看了她一会儿,指了指灶台上的水瓢,又指了指水缸。
王玲明白了。她走过去,拿起水瓢,掀开水缸的木盖。缸里水不多了,能看到缸底。她弯腰舀水,一瓢,两瓢,倒进锅里。水很凉,溅起来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袖口。
婆婆一直看着她。那目光像针,扎在她背上。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在审视她舀水的动作,审视她走路的姿势,审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。
水添够了,婆婆又指了指灶台边的柴禾。王玲会意,蹲下身开始添柴。柴禾有些潮,火不旺,烟很大,熏得她眼睛发酸。她小心地用烧火棍拨了拨,让空气进去,火才渐渐旺起来。
妈,早。
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王玲转过头,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从西厢房走出来,穿着碎花棉袄,头发梳成两条粗辫子。这是李志刚的妹妹,李琳,王玲昨天在酒席上见过一面。
李琳走到灶台边,看了王玲一眼,那眼神和婆婆很像,也是上下打量,但多了些好奇。嫂子起得挺早。她说,声音清脆,但王玲读不懂唇语,只能茫然地看着她。
李琳说完才想起王玲听不见,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笑,摇摇头,自顾自去舀水洗脸。王玲站在那里,看着她的背影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烧火棍。
锅里的水开了,咕嘟咕嘟冒泡。婆婆起身,从碗柜里拿出玉米面,开始和面。她的动作很熟练,手劲很大,面团在盆里被揉得啪啪响。揉好了,她揪下一小块递给王玲,指了指擀面杖。
这是在让她擀面。
王玲接过面团。面有些硬,是昨晚剩下的。她走到案板前,拿起擀面杖。擀面杖很粗,比她在家用的那根重。她开始擀,一开始有些不顺手,面团总是往一边跑。她能感觉到婆婆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手。
擀了几下,她找到了感觉。手腕用力,力道均匀,面团慢慢展开,变成一张圆形的面皮。她擀得很仔细,厚薄均匀,边缘整齐。这是她做了十几年的事,闭着眼睛都能做好。
面皮擀好了,她抬头看向婆婆,等下一步指示。婆婆走过来,看了看那张面皮,伸手摸了摸厚度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——好像是惊讶,又好像是别的。
婆婆拿起刀,开始切面。刀很锋利,切在面皮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。面条切得细而匀,一把把拎起来,抖开,放在盖帘上。
这时李老倌也起来了。他咳嗽着走进堂屋,看见王玲,停了一下,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然后他走到灶台边,掀开锅盖看了看:水开了?下面吧。
婆婆把面条下进锅里。白生生的面条在滚水里翻腾,很快变得透明。她又从坛子里舀出一勺酱,加进去,锅里立刻飘出咸香。
早饭摆上桌时,李志刚才从外面回来。他肩上扛着锄头,鞋上沾满泥,看样子是去地里转了一圈。看见王玲,他点点头,把锄头靠墙放好,去井边洗手。
一家五口围桌坐下。王玲被安排在李志刚旁边,对面是婆婆和李秀英,李老倌坐在上首。桌上摆着一大盆面条,几碟咸菜,还有昨晚酒席上剩的炒鸡蛋——已经凉了,凝着油花。
吃饭。李老倌说了一声,率先动筷子。
王玲拿起碗,李志刚给她盛了面。面条盛得很满,汤很少,这是庄稼人的吃法——实在,顶饱。她低头吃了一口,面条煮得有点过,软塌塌的,酱也咸了。
她能感觉到桌上的目光。婆婆在看她怎么拿筷子,李琳在看她吃饭的姿势,连李老倌偶尔抬眼时,目光也会在她脸上停留片刻。这些目光没有恶意,但也没有温度,像是在评估一件刚买回家的物件,看看值不值那个价钱。
李志刚吃得很快,呼噜呼噜的,一碗面几口就下去了。他又盛了一碗,这次没给王玲盛,只顾自己吃。王玲碗里的面才吃了一半。
玲子。婆婆突然开口。
王玲抬起头,看着婆婆的嘴唇。
婆婆说得很慢,一个字一个字:家里活儿多,以后你帮着做。
这句话王玲看懂了。她点点头。
琳教你。婆婆又说,指了指李琳。
李琳正在夹咸菜,听见这话,筷子停了一下,然后点点头:嗯,我教嫂子。
王玲又点头。她能感觉到李琳林话里的那点不情愿——不是讨厌,而是一种凭什么要我教的轻微抵触。
早饭在沉默中吃完。王玲放下碗时,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吃好了。婆婆开始收拾碗筷,她赶紧站起来,伸手去接。婆婆看了她一眼,把碗递给她,没说话。
王玲端着碗去灶台边洗。水缸里的水快没了,她得去井边打水。她拿起水桶,走到院子里。井在院角,轱辘很旧,转动时吱呀作响。她摇着轱辘,一桶水慢慢升上来,很沉。
打水时,她听见堂屋里传来说话声。隔着窗户,她看见婆婆和李琳在说什么,李琳撇了撇嘴,婆婆摇摇头。她们说话时,眼睛不时瞟向窗外,瞟向正在打水的她。
王玲低下头,继续摇轱辘。水桶终于上来了,她拎起来,很重,得两只手才提得动。她摇摇晃晃地走回灶房,把水倒进水缸,溅出来一些,打湿了鞋面。
婆婆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她,没说话,但那目光像秤,在称她的力气,她的勤快,她值不值李家出的那六百六十六块钱彩礼。
王玲抹了把额头的汗,转身又去提第二桶水。她的手在发抖,不是累,是那种被审视、被评估、被放在秤上称量的感觉,让她从骨头里发冷。
太阳完全升起来了,照进院子,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。在这个陌生的家里,在这个充满审视目光的早晨,王玲知道,她往后的每一天,都要这样过——在无声的世界里,读懂每一道目光的重量,然后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,努力证明自己值得。
值得被娶进门,值得被叫做儿媳,值得在这铺陌生的炕上,度过漫长的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