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媒婆走后,留下了一屋子混合着希望与耻辱的复杂空气。
李明珍没有立刻去收拾碗筷,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王玲做活计。她独自坐在炕沿,低垂着头,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。脑海里,却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厮打、争吵。
一架无形的天平,在她心中剧烈摇晃。
天平的这一端,放着的是女儿王玲。
是她刚出生时,那软软小小的身子,虽然很快被发现异样,但终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;
是她蹒跚学步时,因为听不见声音,常常摔得膝盖青紫,却从不哭闹(也无法哭闹),只是默默爬起的倔强身影;
是她坐在窗下,日复一日,用那双越来越灵巧的手,绣出那些让她都感到惊艳的花鸟鱼虫时,脸上那专注而沉静的光芒;
是她用绣品换回第一块新布头时,那难得一见的、明亮灿烂的笑容;
是那句她总不能白吃家里一辈子说出后,女儿那瞬间僵住、仿佛整个世界碎裂的空茫眼神……
这些画面,像一块块沉重的砝码,压向保全女儿、拒绝交易的这一端。心,痛得像被针扎。
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,她怎么舍得?怎么能用她去做交易?
然而,天平的另一端,放着的东西,实在太重了。
是儿子王强那焦灼、不甘又绝望的眼神,是他可能打一辈子光棍的可怕前景;
是丈夫王卫国那被生活压弯的、几乎再也直不起来的脊梁,和他那一声声仿佛呕出灵魂的沉重叹息;
是赵家那张写着天价彩礼、如同催命符般的红纸;
是家里那空空如也、几乎能跑老鼠的米缸和钱匣;
是吴媒婆描绘的,女儿嫁去李家后风吹不着、雨淋不着,甚至还能绣活收入归己的,看似稳妥的未来;
更是那句如同魔咒般,不断在她脑中回响的——她总不能白吃家里一辈子……这句话,像是一把钥匙,打开了她内心深处那扇名为现实的沉重铁门,将所有的母爱与温情都逼到了角落。
玲子……娘也是没办法啊……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,为自己寻找着理由,李家条件不差,你过去……至少能吃口饱饭,不用再跟着我们受苦……
你那手绣活,到了那边也能做,婆家不拦着,这……这就算是你自己的傍身之本了……
强子是你亲弟弟,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光棍,这个家不能散啊……
女人嘛,终究是要嫁人的……找个差不多的人家,也就是一辈子了……
这些念头,如同越来越多的砝码,带着现实的冰冷重量,哐当、哐当地,被加到了接受李家婚事的那一端。
天平,开始不可逆转地倾斜了。
母爱在现实的巨石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那点因心疼女儿而产生的挣扎和愧疚,在家族存续、儿子未来的巨大压力下,一点点被挤压,被磨碎。
她抬起头,目光再次投向窗下的王玲。女儿正对着一幅绣到一半的《寒江独钓图》出神,指尖捏着针,却久久没有落下。那孤舟老翁的寂寥背影,在此刻的李明珍看来,竟像极了女儿未来的预言。
她的心猛地一缩,一阵尖锐的疼痛掠过。但随即,那幅画面又被儿子焦灼的脸和那叠厚厚的彩礼清单所覆盖。
她闭上眼睛,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憔悴的脸颊滑落。她知道,自己心里的那架天平,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这个选择,无关对错,只关乎生存,关乎在这个贫瘠而残酷的现实中,一个母亲、一个家庭,所能抓住的、那根看似最合理的救命稻草。
她缓缓站起身,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,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借此吸走所有的犹豫和软弱。
她走向灶台,开始默默地刷洗那几只空碗。动作有些机械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。
从这一刻起,她看向王玲的眼神,虽然依旧有关怀,但底层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安排后事般的决绝和疏离。
她开始更加留意女儿那些未完成的绣品,心里盘算着哪些可以尽快完工换成钱,哪些可以作为嫁妆带过去。
那架天平,在她心中已经倾斜。而天平另一端,王玲那沉默的命运,也随之,朝着那既定的、令人心碎的方向,缓缓沉了下去。
母亲的抉择,是贫困这把钝刀,割在亲情上最缓慢、也最疼痛的一道伤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