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那本家庭账簿,原本是由母亲李明珍保管的。那是一个用粗糙草纸订成的小本子,里面用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,记录着这个家庭微不足道的收支——卖鸡蛋换回的盐钱,粜粮食所得的大宗进项,为王蓉筹措的学杂费,人情往来的份子钱,以及油、盐、酱、醋等琐碎开销。
李明珍记账,全凭记忆和感觉,时常糊涂。有时会对着账本发半天呆,怎么也算不平那几个铜子儿的差额;有时则会因为记不清某项开支,与王卫国产生小小的龃龉。家庭的财政,如同在薄雾中行船,虽大致方向不偏,却总难免磕磕碰碰。
王玲活算盘的名声在村里传开后,最先想到加以利用的,便是她的母亲。
那是一个晚饭后,油灯如豆。李明珍又对着账本上的几处数字拧紧了眉头,嘴里喃喃自语:不对啊,上次卖猪崽的钱,扣掉给玲子扯布的钱,应该还剩三块二,这怎么只有两块八了?哪儿记漏了……
王卫国坐在门槛上吧嗒旱烟,沉默如同屋外的夜色。王玲则安静地坐在角落,手里捻着几根草茎,无意识地编织着。
李明珍的目光,偶然落在女儿那沉静专注的侧脸上。一个念头闪过。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起账本和那截快要用完的铅笔头,走到王玲面前。
玲子,她比划着,将账本摊开,你帮娘看看,这儿,是不是娘算错了?
王玲抬起头,看了看母亲困躁的脸,又看了看那本布满模糊字迹的账本。她放下手中的草茎,接了过来。
灯光昏暗,那些字迹在她眼中却异常清晰。她不需要理解那些文字代表的具体物品,她只需要读取那些数字本身。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,迅速掠过一行行收支记录,那些数字在她脑海中自动归类、排列、进行加减运算。
过程几乎不需要时间。
她拿起铅笔,在母亲反复核算却不得要领的那一页空白处,写下了一个清晰的数字:0.4。又指向母亲记录卖猪崽收入的地方,在旁边写下了正确的余额:3.2。
李明珍凑过去一看,猛地拍了一下大腿:是了是了!是忘了记上上次买灯油的四毛钱!你看我这脑子!她如释重负,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,看向女儿的眼神里,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种……发现了新工具般的亮光。
从那天起,王家那本家庭账簿,便悄无声息地换了掌管者。
李明珍依旧负责记录发生的每一笔收支,但每到月底,或者遇到糊涂账时,她便会自然地将账本推到王玲面前。王玲总能迅速理清,指出错漏,给出清晰的总账。
起初,这只是偶尔的求助。但很快,就变成了一种习惯,一种依赖。王玲仿佛成了这个家庭内置的、永不出错的审计系统。她不仅核对母亲记录的账目,甚至开始以一种更直观的方式重构了这本账簿。
她找来一些干净的废纸,用她特有的、对图形和空间的理解,重新绘制了账目。她用不同的线条长度代表收入与支出的数额,用简单的图形区分开支类别(比如一个圆圈代表食物,一个方块代表衣物)。这样一来,家庭的财政状况变得一目了然,哪些方面开销大,何时有结余,都清晰地呈现在纸上。
这种超越文字的、图像化的财务管理,让即使不识几个大字的王卫国,也能偶尔凑过来看几眼,对家庭的境况有了更直观的了解。他依旧沉默,但看向那几张图纸和王玲的眼神,少了以往的漠然,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倚重。
王玲并不排斥这项工作。在数字的世界里,她是绝对的主宰。那种将混乱归为秩序,将模糊变为清晰的过程,带给她一种独特的满足感。这不同于为外人计算时感受到的拉扯与压力,这是对她所栖身的这个家的梳理与支撑。
然而,她并未意识到,这种毫无报酬的、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接管,正是她的天赋被家庭有限度利用的开端。她沉浸在数字秩序的构建带来的愉悦中,却不知道,这能力正悄然将她绑定在一条为家庭财政负责的隐形轨道上。她成了这个家庭沉默的账房,精准,可靠,且……无声。
母亲的笑容和父亲沉默的认可,是她的工钱,也是一种温柔的捆绑。她开始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抚养的女儿,更成为了维系这个家庭经济脉络正常运转的一个……部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