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土是慷慨的。它向王玲敞开了怀抱,赠予她理解的钥匙,让她得以将散漫无形的卑微之物,点化为规整坚固的创造。这片片屋瓦,是她与土地之间无声契约的证明,是她存在价值最夯实的注脚。这馈赠,丰厚而真实。
然而,泥土也是沉重的。它索取的回报,直接烙印在王玲年轻的身体上,日复一日,悄无声息地累积着代价。
最显而易见的,是她的双手。曾经在绣架上飞针走线、敏感到能分辨丝线最细微光泽的指尖,如今被粗糙的泥石磨砺得布满厚茧。指甲缝里再也洗不净黄褐的泥色,指关节因长期用力捶打、塑形而变得粗大,微微变形,伸展时会带起一丝隐痛。那些细小的、被干硬泥棱划破的伤口,纵横交错,旧的刚结痂,新的又添上,使得一双手看起来粗糙皴裂,几乎看不出少女应有的柔嫩。当她偶尔再次拿起绣花针时,那曾经如臂使指的轻灵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的滞涩,针脚再也不复以往的细腻流畅。刺绣所需的极致精细,与制瓦要求的粗犷力量,在这双手上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。
随之而来的是腰背的劳损。和泥、捶打、搬运沉重的泥料和成瓦,无一不是极耗腰力的活计。长时间的弯腰弓背,让她的脊背时常弥漫开一种深沉的酸胀,尤其是在阴雨天气,那酸痛便如附骨之疽,钻入骨髓,让她夜里难以安眠。她开始不自觉地用手捶打后腰,那微微佝偻的姿态,偶尔会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。
还有被忽视的消耗。烈日下的长时间曝晒,让她原本细腻的皮肤变得黝黑、粗糙。汗水与泥灰混合,刺激着皮肤,带来瘙痒与不适。呼吸间,难免吸入飞扬的尘土,引得她时常忍不住压抑地咳嗽,肺腑也承受着无形的压力。高强度的体力消耗,需要更多的食物来补充,但她往往沉浸其中,忘了饥饿,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被透支。
母亲李明珍是这一切最痛心的见证者。她看着女儿那双惨不忍睹的手,看着她疲惫不堪归来时几乎散架的身影,看着她端起饭碗时连筷子都拿不稳的微微颤抖,心如同被针扎一般。她偷偷抹过好几次眼泪,熬过草药水强拉着女儿浸泡,在她睡熟后为她揉捏酸痛的腰背。
玲子,咱不弄那些瓦片了,行不?太伤身子了……母亲比划着,眼圈泛红。
王玲看着母亲担忧的脸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痕迹的手。她轻轻摇了摇头,将手收回,藏到身后。她无法向母亲解释,这双手的粗糙,这身体的疲惫,是她换取那坚实创造、换取内心安宁所必须支付的税。
她抚摸着院子里那些整齐码放的瓦片,那冰冷、粗糙、坚实的触感,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。这身体的代价,与泥土的馈赠相比,在她心中,是值得的。
绣花针赋予她精神的翱翔,让她触摸到美与灵性的边界;而泥土与瓦片,则给予她大地的根基,让她感受到一种将想象转化为现实、用双手切实改变物质世界的、沉甸甸的力量。前者是翅膀,后者是锚。失去了绣花的极致细腻固然遗憾,但若失去了这制瓦的坚实力量,她感觉自己会像断了根的浮萍,在寂静的虚无中飘荡。
身体的疼痛与疲惫是真实的,但由此换来的、那种我能创造、我有用处的坚实确认感,更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。
她再次走向那堆湿润的泥土,深吸一口那熟悉的土腥气,将疼痛与疲惫压入心底,双手重新融入那冰凉而富有生命力的泥浆中。
泥土的馈赠与身体的代价,如同光与影,共同构成了她与这个世界最深沉、最直接的连接。她接受了这代价,如同她珍视那馈赠。在这无声的交换中,她以身体的磨损为墨,在生活的苦难与坚韧之间,书写着属于自己的、悲壮而骄傲的沉默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