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瓦匠的偶然指点,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座灯塔。王玲没有立刻动手,她反复回味着老人那举重若轻的动作,在脑海中一遍遍拆解、演练。她找来母亲浸洗衣物的旧柳木搓衣板,截取平整的一段,仔细打磨光滑,又将其在水中浸泡了整整一夜,这才作为新的底托。
再次站到烈日下,她心境已然不同。依旧是和泥、捶打,每一个步骤都凝聚着此前失败积累的经验与刚刚汲取的智慧。当那团经过千锤百炼、质地均匀如脂的泥料准备好时,她深吸了一口气。
双手浸入清水,冷却指尖的微颤。她取过适量泥团,置于湿润的柳木板上,这一次,她没有丝毫犹豫。手掌带着一种 newfound 的自信,按压、推展,指腹感受着泥料与木板之间那微妙的、因水分连通而产生的吸附力,却又不再被其束缚。
她摒弃了笨拙的木片刮削,转而更多地依靠手感。手掌内侧贴合着预设的弧度按压,大拇指精准地控制着边缘的厚薄,指尖如同最灵敏的刻刀,在泥坯表面流畅地游走,抹去所有不平整的痕迹。整个过程,沉默而迅捷,带着一种近乎舞蹈的韵律。
当泥坯初具形态,她回忆着孙瓦匠那神奇的一圈弹压。她的手指,学着老人的样子,在泥坯边缘极其轻巧、快速地移动,不是蛮力按压,而是一种类似唤醒的触动,巧妙地均衡着泥坯与木板之间的应力。
最关键的时刻到来。她双手平托起柳木板,手腕微沉,感受到泥坯完整的重量,然后,运用腰腹的力量,配合着一种柔和的、向上的抖劲——
泥坯脱离了木板!
它完整地、平稳地、无声地,停留在她的双手之上!
弧线流畅优美,如同被风吹拂凝固的水波。表面光滑平整,在阳光下泛着湿润、细腻的光泽。厚薄均匀得惊人,边缘利落干净。它静静地躺在她手中,不再是易碎的泥巴,而是一件初具风骨的、规整的作品。
接下来的阴干过程,是对她前期所有努力的最终检验。她将这片瓦坯小心地移至通风背阴处,与其他仍在青石板上挣扎的前辈们隔开。她克制着去触碰的冲动,只是每日静静地观察。
水分缓慢而均匀地蒸发。瓦坯的颜色由深褐渐渐变为浅灰,体积微微收缩,但形态始终保持完美,没有扭曲,没有开裂,甚至连一丝发丝般的裂纹都未曾出现。当它彻底干透,变得轻飘飘时,王玲将它捧在手心。
质地坚硬,手指叩击,发出清脆的、类似陶器的铮铮声,与之前那些沉闷或松散的声响截然不同。她尝试着用一点力气去掰它的边缘,它岿然不动,展现出惊人的结构强度。
为了测试是否耐用,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。她将这片瓦坯举至齐腰高度,松手任其自由落在坚硬的泥地上。
啪!
一声短促而结实的脆响,而非碎裂的杂音。瓦片在地上弹跳了一下,滚落几圈,安然无恙地停住了。她捡起来,仔细检查,除了边缘沾染了些许尘土,整体完好无损,连一个破口都没有。
成功了。
真正的、规整、坚硬、耐用的瓦片,在她手中诞生了。
没有欢呼,没有泪水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平静。她低头凝视着这片其貌不扬、却凝聚了她所有智慧、汗水与不屈的瓦片,仿佛在看一个神迹。
这片瓦,是她与泥土之间漫长对话的第一个清晰答案,是她用寂静的方式,向世界发出的、最坚实有力的声音。它证明了,即使无法言说,她依然可以理解物质的法则,可以创造坚实有用的东西,可以在这片土地上,留下属于她自己的、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她将这片瓦郑重地放在窗台上,让阳光洒满它。它站在那里,朴素无华,却仿佛比任何华丽的绣品都更加耀眼。这是一首用泥土写就的沉默史诗的开篇,一个关于创造、坚持与自我证明的,坚实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