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玲的绣品,经由刘婶的杂货摊,如同被风携带的蒲公英种子,悄无声息地飘向了王家坳以外的世界。起初只是邻近村子几个爱俏的姑娘,慕名来寻那别致的花样和鲜活的配色;渐渐地,连镇上一些有些眼界的人家,也听说了王家坳有个哑女,绣活却堪比,甚至超越了镇上的专业绣娘。
这名声,不再局限于算盘的实用与奇诡,更披上了一层关乎才情与慧心的浪漫色彩。一个沉默的、却能以针线描绘世界的少女,她的故事本身,就足以引人遐思。
风声,自然也传到了媒人的耳朵里。对于靠撮合姻缘、洞察各家虚实吃饭的媒人而言,任何一点关于待嫁男女的新鲜信息,都是值得关注的资源。
第一个踏进王卫国家门的媒人,是邻村的吴媒婆,以门槛精、嘴皮子利索着称。她不是空手来的,提着一包镇上有名的桂花糕,脸上堆着职业性的、热络的笑容。
哎哟,李嫂子,忙着呢?吴媒婆人未到,声先至,一双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,迅速扫过略显破败但收拾得干净的院子,最终落在正坐在窗下绣花的王玲身上。
李明珍心里咯噔一下,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,有些手足无措。吴媒婆的到来,意味不言自明。
吴婶子,您今天怎么得空来了?快屋里坐。李明珍一边招呼,一边下意识地瞥了女儿一眼。王玲仿佛对来客毫无所觉,依旧沉浸在手中的绣绷上,那是一幅即将完成的《鱼戏莲叶间》,几条锦鲤色彩斑斓,姿态灵动,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走。
吴媒婆却没急着进屋,反而笑吟吟地走到王玲身边,弯下腰,故作惊讶地赞叹:啧啧啧,这就是玲丫头吧?瞧瞧这手巧的!这鱼绣得,跟活的似的!早就听说咱王家坳出了个仙女般的人儿,手比织女还巧,今天可算见着真佛了!
她的声音很大,话语里的夸张成分像黏稠的糖浆。王玲微微蹙了蹙眉,不是因为她听懂了赞美,而是那过于靠近的、带着浓厚脂粉气的气息,干扰了她周遭熟悉的空气流动。她抬起头,看了吴媒婆一眼,目光平静无波,然后又低下头,继续专注于未完成的莲叶脉络。
吴媒婆被她那清澈却毫无回应的目光看得一怔,随即又堆起笑容,自顾自地拿起炕桌上另一块已完成的手帕,对着光仔细端详,嘴里不住地哎呀、真好,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王玲的身形、样貌,评估着这商品的品相。
李明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既盼着媒婆能说出什么好人家,又隐隐害怕女儿被这样赤裸裸地审视。
李嫂子,吴媒婆终于放下绣品,亲热地拉着李明珍的手进了里屋,压低了声音,我也不绕弯子了。镇东头开杂货铺的刘家,你知道吧?家境殷实得很!他家小子,人老实本分,就是……话少了点。我看呐,跟你们家玲丫头正般配!玲丫头这手艺,过去了那就是聚宝盆!刘家婆婆说了,只要人贤惠、手巧,别的……都不计较!
不计较三个字,像一根针,轻轻扎了一下李明珍的心。她知道这不计较背后,指的是女儿的残疾。对方看中的,是女儿这手能带来实惠的绣活,而非女儿本身。
她含糊地应着,既没答应也没拒绝,只说要跟她爹商量商量,好不容易才将带着一丝不满、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热情的吴媒婆送出了门。
院门合上,院子里恢复了宁静。李明珍靠在门板上,长长舒了口气,心里却乱成一团麻。她回头,看到女儿依旧安静地坐在窗下,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,指尖的绣花针起起落落,牵引着彩色的丝线,正为一条锦鲤点上最后的眼睛。
那鱼儿顷刻间便活了,栩栩如生。
王玲对刚刚发生的一切,似乎毫无感触。她不知道那满面笑容的妇人为何而来,也不知道母亲为何神色复杂。她只专注于让指尖的生命在布帛上绽放。
然而,命运的齿轮,却因她这无声的才华,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转的转动。这第一次媒人的探访,如同投入湖面的第一颗石子,预示着围绕着她这双巧手,一场关于婚姻、价值与命运的评估与博弈,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。她的名声,这曾经带给她微小确认感和物质回报的羽翼,正渐渐变得沉重,即将承载起她无法想象的、关乎一生的重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