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幅捕捉了晨露与光影的蛛网绣品,被母亲李明珍用一块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,放进了木箱深处,与祖母的绣谱放在了一起。它太特别,太耀眼,以至于母亲觉得它不属于日常,只适合珍藏。
但王玲的指尖依旧发痒,创作的欲望如同井喷,无法遏制。她又绣了一方帕子,上面是几枝疏落的狗尾巴草,在风中摇曳,草穗上仿佛还停留着夏末的阳光。比起那幅惊世骇俗的蛛网,这方帕子显得平实了许多,但那生动的气韵,那仿佛能触摸到草叶绒毛的细腻针脚,依然远超寻常绣活。
母亲拿着这方帕子,翻来覆去地看,心里五味杂陈。女儿这手艺,藏着掖着是暴殄天物,可一个哑女,靠这个又能如何呢?最终,生活的窘迫压倒了对未知的担忧。家里的碎布头快用完了,能给王玲用的彩线也告罄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玲子,母亲比划着,语气带着试探,这帕子……娘拿去镇上,看能不能……换点东西?
王玲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困惑,随即化为明了。她看了看自己那双因频繁握针而略显粗糙的手指,又看了看母亲带着希冀与忐忑的脸,轻轻点了点头。
赶集日,李明珍将那块帕子揣在怀里,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。她在喧闹的集市上踌躇了许久,最终没有走向收绣品的铺子——她怕被压价,更怕被人盘问绣品的来历。她选择了一个相熟的、也卖些针头线脑的杂货摊主刘婶。
她刘婶,你……你看看这个。李明珍掏出帕子,递过去时,手有些抖。
刘婶漫不经心地接过来,刚一展开,眼神就直了。她哟了一声,把帕子举到眼前,对着光仔细瞧那狗尾巴草的针脚和配色。
李嫂子,这……这是哪儿来的?这手艺可了不得!镇上‘巧手张’铺子里的货色也就这样了!刘婶压低声音,啧啧称奇。
李明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含糊地比划:是……是家里亲戚帮着绣的,就这一方,想着换点……换点零碎布头和新线。
刘婶是精明人,看出李明珍的窘迫,也不多问。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方帕子,心里迅速盘算着。这帕子花样别致,做工精细,放在她摊上,定能吸引那些追求别致的小媳妇大姑娘,价钱能比普通绣品高出不少。成!刘婶爽快地一拍大腿,嫂子,我也不亏待你。你看,这几块新到的细棉布头,颜色正,质地好,还有这几束新染的彩线,都给你!够意思吧?
李明珍看着刘婶推过来的那些布料和丝线,眼睛都有些发直。那些布头虽然零碎,但都是完整的好布,颜色鲜亮,足够王玲做许多练习了。那些丝线更是她平时舍不得买的、光泽度极好的新线。
她强压住激动,点了点头。
交易完成,李明珍将换来的东西紧紧抱在怀里,像是抱住了整个冬天的暖意。她脚步轻快地穿过集市,第一次觉得周遭的喧嚣不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。
回到家,她将那个小包袱在炕上打开。色彩鲜亮的布头和一束束崭新的丝线,在昏暗的屋子里,像突然投进的一束彩虹,瞬间点亮了角落。
王玲一直安静地坐在窗边等着,看到母亲回来,看到那些摊开在面前的、属于她的财富,她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,如同被点燃的星辰。她走过去,伸出手,指尖极轻地拂过那些光滑的布面,捻起一束桃红色的丝线,那鲜亮的颜色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,漾开一片明媚的光。
她抬起头,看向母亲,嘴角慢慢向上弯起,形成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灿烂的笑容。那笑容里,有满足,有骄傲,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、确凿的自信。
李明珍看着女儿的笑脸,看着那些用女儿天赋换来的新材料,心头百感交集。酸涩与欣慰交织,担忧与希望并存。她摸了摸王玲的头发,声音有些沙哑:
玲子,好好绣……以后,娘还能给你换更多,更好的。
王玲用力点头,将那些新布头和丝线小心翼翼地拢到自己身边,像一只守护珍宝的幼兽。她拿起一块天蓝色的细棉布,贴在脸上蹭了蹭,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发出一声满足的、极轻的喟叹。
这一方绣帕换来的,不仅仅是继续创作的材料,更是一个无声的印证。它印证了她的双手能够创造价值,她的寂静世界里的喧嚣,能够穿透壁垒,换来真实世界里的回响。这微小的交换,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独立的种子,让她模糊地意识到,这条用针线铺就的寂静之路,或许,能通向一个比想象中更广阔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