练习的碎布头已经堆了小小一叠,上面布满了歪斜的叶片、残缺的花瓣,以及无数拆解线头留下的针孔。王玲的手指也被扎出了密密的血点,但她毫不在意,那种从生涩到逐渐掌控的感觉,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,紧紧缠绕着她的心神。
她不再满足于片段式的模仿。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她胸中涌动——她要完成一幅完整的、属于自己的绣品。
她在祖母的绣谱中反复翻找,目光最终停留在一幅《木兰荣枝》图上。那不是繁花似锦的热闹,而是一枝孤峭的木兰,于料峭春寒中绽放,花瓣舒展,姿态傲然。绣谱旁的注释符号格外繁复,标注了从花萼深褐到花瓣顶端近乎透明的白的细腻过渡,以及如何用针线表现花瓣那种厚润柔软的质感。
就是它了。这孤枝独放的姿态,莫名地契合了她内心的某种共鸣。
她郑重地从母亲存放好布的箱底,求来一方素白的细棉布。这布原本是准备过年给弟弟做新褂子的,母亲犹豫了片刻,看着女儿眼中那簇从未有过的、灼热的光,终究还是叹了口气,剪下了一尺见方给她。又破例给了她一小撮颜色较为齐全的丝线,虽远不及绣谱上所标示的那般丰富,但已是王玲所能拥有的、最奢侈的材料。
准备工作就绪,她如同面临一场庄严的仪式。洗净手,在窗下坐定,将棉布细细绷在旧绣架上。阳光正好,照亮了布面上每一根纤维。
起针前,她闭上眼,那枝木兰的形态、颜色过渡、光影层次,已如同她心算时的数字般,在脑海中清晰地构建成型。她不是在临摹,她是在用针线,将脑中的蓝图,搬运到现实。
第一针落下,是花萼最深处的那抹赭石。她运用了绣谱中记载的套针,由深至浅,层层叠压。针脚细密如发,颜色过渡自然得仿佛天生。她全神贯注,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,只剩下指尖传来的丝线穿过棉布的细微阻力,以及眼中逐渐成型的色彩。
花瓣的部分最为挑战。木兰花瓣肥厚,色泽温润,既要表现出体积感,又不能失其轻盈。她回忆着观察过的真实花朵,结合绣谱的提示,采用了抢针和铺针结合的方法。先用浅粉铺底,再以稍深的丝线沿着花瓣纹理抢出阴影,最后用最白的丝线在受光处细细点缀。她对手中丝线的配色进行了微调,利用有限的几种粉色和白色,通过精妙的混合与排列,竟也幻化出了丰富无比的层次。
最难的是表现花瓣边缘那微微卷曲的态势。她屏住呼吸,将丝线劈得极细,用近乎透明的浅色线,以若有若无的针脚勾勒,那卷曲便活了起来,仿佛正感知着春风的气息。
时间在针尖的起落间悄然流逝。日头偏西,又升起。她忘了吃饭,忘了喝水,母亲放在她旁边的红薯粥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。她的世界里,只有那枝在素白背景上一点点绽放的木兰。
当最后一针——花蕊那一点娇嫩的明黄——落下时,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,随之而来的,是汹涌的、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满足感。
她轻轻拆下绣架,将那方棉布完全展开。
一瞬间,仿佛整个屋子的光都汇聚到了上面。一枝木兰,傲然独立,花瓣莹润如玉,仿佛能嗅到那清冷的芬芳,枝叶舒展有力,蕴含着勃勃生机。它不仅仅是像,而是拥有了一种魂,一种挣脱了布面束缚、盎然的生命力。色彩的运用浑然天成,针法细腻而不露痕迹,完全不像一个初学者的作品。
母亲李明珍恰在此时进屋,看到女儿手中展开的绣品,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门口。她手中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,粮食撒了一地也浑然不觉。
她一步步走近,眼睛瞪得极大,嘴唇微微颤抖。她伸出手,想去触摸,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缩回,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这……这是你绣的?玲子?母亲的声音嘶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。
王玲抬起头,脸上是疲惫,却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。她用力点了点头,将绣品轻轻推向母亲。
李明珍终于接了过去,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温润的花瓣,那挺拔的枝干。她的眼眶迅速红了,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。她看到了女儿耗尽心血的技术,更看到了那技术之下,呼之欲出的灵性。这灵性,像极了她那早已逝去的婆婆。
像……真像你奶奶的手笔……可又……又不太一样……母亲哽咽着,将绣品紧紧捂在胸口,仿佛要透过这布与线,触摸到那跨越了两代人的、无声的传承。
王玲静静地看着母亲。她听不见母亲的哭泣,但她能看到母亲颤抖的肩膀和滚烫的泪水。她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激动,但她能感觉到,自己完成的,似乎不仅仅是一幅绣品。
这方寸之间的木兰,是她用沉默的针线,从命运的荒芜中,为自己绣出的第一声惊雷。它宣告着,在这个寂静的世界里,有一种美,正在破土而出,喧嚣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