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那口厚重的、散发着樟木和旧时光气味的木箱最底层,静静地躺着一个蓝布包裹。那是祖母陈秀芝的遗物。母亲李明珍偶尔会打开,摩挲着里面几件半旧的衣物,叹口气,又小心翼翼地原样包好,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里面的魂灵。对于王玲,这个包裹则是禁忌,母亲从不许她乱动,只含糊地比划过:你奶奶的东西,小孩子别碰。
可越是禁忌,越是滋生无法遏制的好奇。王玲对祖母的记忆是模糊的,只依稀记得一个总是坐在窗下、周身笼罩在阳光与飞尘中的佝偻身影,还有那双永不停歇的、如同被丝线牵引着的手。村里偶尔还有老人提起:秀芝那一手绣活,当年可是十里八乡头一份儿。
一个午后,家里静悄悄的,父母都去了地里。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王玲。她蹑手蹑脚地挪开箱子上压着的杂物,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箱盖,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樟脑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她屏住呼吸,伸手探向最底层,指尖触到了那方硬挺的蓝布。
包裹比想象中沉。她将它抱出来,放在自己炕上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解开系着的布扣,里面并非只有衣物。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衫下面,是一个用油纸仔细封好的、长方形的东西。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已经发脆的油纸,呼吸骤然一停。
那是一本厚厚的、线装的册子。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,只有用墨线简单勾勒的一枝寒梅,孤峭而坚韧。她轻轻翻开,纸张泛黄脆弱,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。
里面,不是文字。
是绣谱。
一页页,密密麻麻,用极细的墨线绘制着各种花鸟虫鱼、云纹水波的图案。但这并非普通的画册。每一幅图案旁边,都用只有制谱人自己能看懂的符号、数字和极简的注释,标注着针法的走向、丝线的颜色编号、劈丝的粗细、甚至光影过渡的示意。哪里该用套针,哪里该用抢针,哪里需要打籽点缀,都以一种沉默而精确的方式记录在案。
这根本不是给人欣赏的画册,这是一本密码本。记录着一个绣娘毕生技艺精髓的、无声的密码。
王玲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,抚过那些纤细而坚定的墨线。她看不懂文字注释,但她天生对图形、符号和数字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。在她眼中,这些复杂的图示和标记,如同她心算时脑中飞舞的数字一样,自成体系,逻辑严密。
她看懂了那代表平针的均匀短划线,看懂了那象征滚针的连续波浪符号,看懂了标注颜色深浅的数字序列与丝线光泽之间的关系。祖母陈秀芝,是以另一种语言,将她一生的喧嚣与寂静,都凝固在了这本册子里。
这不是偷师一个活着的老人,这是在时间的彼岸,与一个早已沉默的魂灵,进行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。
她开始疯狂地阅读这本绣谱。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所有空隙,她就像一只埋首宝藏的鼹鼠,贪婪地吸收着那些线条与符号传递的信息。她找来母亲做活计剩下的碎布头,拆掉旧衣服上颜色尚可的线,对照着绣谱,尝试着将那些密码翻译成指尖的现实。
最初是笨拙的。针会扎破手指,沁出血珠;线会打结,纠缠成团;绣出来的花瓣歪歪扭扭,毫无生气。但她有的是耐心,有的是在寂静中磨砺出的、近乎偏执的专注。失败一次,她就回到绣谱前,更加仔细地阅读那些符号,比较自己落针的角度、力度与图谱上的差异。
她发现,祖母的绣谱里,不仅仅有技法,更有一种对万物细致的观察和理解。一朵花的绽放,不仅仅是颜色的铺陈,更是花瓣层层包裹的肌理;一只鸟的停驻,不仅仅是形态的勾勒,更是羽毛随风拂动的方向与身体重心的平衡。这些,都通过那些精密的符号和线条,传递给了她。
渐渐地,针在她手中变得听话了。她学会了控制力道,让针尖如同画笔的笔锋,既能勾勒轮廓,又能渲染色彩。她开始理解丝线的光泽如何在不同角度下变化,如何通过不同颜色的布置,在视觉上混合出新的、更丰富的色调。
当母亲李明珍某天突然发现,女儿正在缝补的一件旧衣的破洞处,竟然用彩线绣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小茉莉时,她惊呆了。那针法,那配色,那灵动的气韵,像极了她早已故去的婆婆的手笔。
玲……玲子,你这……跟谁学的?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王玲抬起头,清澈的目光平静无波。她无法用言语回答,只是默默地从枕头下,拿出了那本已经被她翻得边缘起毛的蓝布绣谱,轻轻放在母亲面前。
李明珍看着那本熟悉的册子,眼眶瞬间红了。她仿佛看到多年前,婆婆就着油灯,一笔一划绘制图谱的侧影;又看到如今,女儿在阳光下,一针一线破译密码的专注。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,技艺以一种无声的方式,穿透了死亡的壁垒,在两个同样寂静的灵魂之间,完成了交接。
王玲低下头,继续手中的活计。针尖穿过粗布,发出细微的“噗”声,这声音她听不见,但她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、丝线绷紧的阻力,能看到色彩在布料上一点点绽放。
她不是在模仿,她是在解读,在复活。这本祖母留下的绣谱密码,正被她一字一句地,翻译成一个绚烂夺目的、只属于她自己的寂静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