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沿边的羞辱,像一场无声的寒流,席卷了这个本就脆弱的家。那声哑巴不仅烙在了王玲身上,更深深地刻进了李明珍和王卫国的骨血里,让本就沉闷的家庭氛围,冻结成了坚冰。
白日的忙碌尚且能暂时麻痹神经,当夜幕降临,万籁俱寂,所有的痛苦便如同蛰伏的野兽,悄然苏醒,啃噬着这对年轻父母的心。
李明珍的泪水,总是在最深沉的夜里决堤。
她确认王玲和王卫国都睡熟后,才会允许自己松懈下来。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头的重负。她侧躺在炕上,背对着丈夫和女儿,面向冰冷的墙壁。起初,只是肩膀极其轻微的耸动,压抑的抽气声细若游丝。但很快,那悲伤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汹涌澎湃,无法遏制。
她没有嚎啕,那是奢侈的,会惊动旁人。她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,甚至将拳头塞进嘴里,用牙齿抵着粗糙的骨节,让肉体的痛楚去分担那心魂被撕裂的剧痛。泪水却不受控制,汹涌而出,迅速浸湿了头下那硬邦邦的、打着补丁的枕头。那泪水是滚烫的,带着白日里强忍下的所有屈辱、不甘、愤怒和对女儿未来的巨大恐惧。她为女儿哭,哭她尚未绽放就可能凋零的人生;她也为自己哭,哭这无力回天的命运,哭这看不到希望的未来。
有时,哭泣会引来一阵剧烈的、需要极力压抑的干呕,仿佛要把那颗痛苦到痉挛的心脏都吐出来。她整个人蜷缩起来,像一只受了致命伤却无法呜咽的母兽,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,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。偶尔,睡梦中的王玲会无意识地翻个身,小手搭上她的脊背,那微弱的、带着奶香的温热触感,会让她瞬间僵住,所有的哭泣戛然而止,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、细微的余颤。她会在黑暗里睁大眼睛,直到确认女儿并未醒来,才敢继续那无声的、绝望的宣泄。第二天清晨,她照常起床,生火做饭,眼睛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肿,但神情已然恢复了那种农村妇人特有的、被生活磨砺出的冷硬与麻木。
而王卫国的痛苦,则化作了更加浓重、更加呛人的旱烟雾。
他无法像妻子那样哭泣。在他的认知里,眼泪是软弱的表现,是属于女人和孩子的。他是男人,是家里的顶梁柱,即使这根柱子已经出现了深深的裂痕,他也必须撑着,不能倒,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摇晃的迹象。
他的宣泄,在田地里。那些日子,他像是跟土地有仇,挥舞着锄头的力道大得惊人,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懑和无力都砸进这沉默的泥土里。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淌下,混着泥土,形成一道道泥泞的沟壑。直到精疲力竭,他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家。
回到家,灶台是冷的,妻子的背影是冷的,女儿那过于安静的身影更是让他心头一阵阵发紧。他不再试图去沟通,也不知道该如何沟通。于是,他唯一的出口,便是那杆跟随他多年的铜烟锅。
他蹲在门槛上,或者坐在院子里那截废弃的树桩上,就着昏暗的天光,慢吞吞地、一遍遍地捻着烟丝,将其压实,然后划燃火柴。那刺啦一声微弱的轻响,是他夜晚唯一主动制造的声音。随即,辛辣的烟雾便升腾起来,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。他深深地、一口接一口地吮吸着,烟雾钻进他的肺叶,带来短暂的、麻痹般的慰藉。那明明灭灭的红点,在浓重的夜色里,像一只孤独而疲惫的眼睛。
烟雾缭绕中,他的眉头锁得更紧,眼神浑浊而空茫。他在想什么?或许是想不通为什么命运独独苛待他的女儿?或许是在盘算着那点微薄的收入,如何应对未来可能更巨大的开销?又或许,只是单纯地放空自己,让大脑被尼古丁麻醉,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。那沉默的、佝偻着抽烟的背影,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、无言的叹息,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这个家的上空。
沟通,在这个家里,几乎成了一种奢侈品,甚至是一种危险品。
偶尔,在李明珍情绪崩溃的边缘,她会试图对王卫国说些什么。
他爹……玲儿以后可咋办……
总不能……就这么看着她……
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无助的探寻。
而王卫国的回应,往往是更长久的沉默,或者是一声极其粗重的、带着不耐烦的叹息,随即是更加用力吧嗒旱烟的声音,那烟雾也更浓、更呛人。有时,他被逼急了,会猛地站起身,哑着嗓子低吼一句:
咋办?我能有啥办法?老天爷不开眼,我有啥辙!
说完,便摔门而出,继续去院子里制造那令人窒息的烟雾。
他的愤怒并非针对妻子,而是针对那无法反抗的命运,以及他自己深深的无力感。但这愤怒,却像冰冷的墙壁,将李明珍试图靠近的心,撞得生疼。
王玲夹在父母这无声的战争之间。她虽听不懂那些破碎的言语,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里的紧绷和悲伤。母亲红肿的眼眶,父亲周身那驱不散的烟味,以及他们之间那冰冷的、几乎能冻结血液的距离,都让她感到不安。她会变得更加安静,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,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,或者独自躲到角落里,摆弄她那些无声的宝贝——彩色的石子,枯萎的花瓣。
在这个家里,母亲的泪水是向内流淌的河,淹没自己;父亲的旱烟是向上飘散的雾,模糊世界。而小小的王玲,则在泪水的湿气和旱烟的迷雾中,艰难地呼吸着,用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,沉默地观察着,感受着这成人世界的、无言的悲怆。这悲怆,比那纯粹的寂静,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