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份源于婆婆预言的隐忧,像一块始终无法暖热的冰,硌在李明珍的心底。她开始更加细致,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敏感,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,试图从那过分的沉静中,分辨出孩童的天性,还是某种不祥的征兆。
起初,她试图用各种方式去唤醒王玲。她提高了叫女儿吃饭、穿衣的音量;她买回一个村里小卖部最鲜艳的、涂着劣质红漆的拨浪鼓,在王玲面前用力摇晃,发出咚咚的脆响;她甚至学着别的妇人,在闲暇时试图教王玲唱那些节奏明快的童谣。
然而,王玲的反应,总是慢半拍,或者说,是一种基于视觉和直觉的、而非听觉的反应。她看到母亲张嘴,看到母亲手中的碗,才知道是吃饭的时候;她看到拨浪鼓的颜色和晃动,目光会追随,但对那响亮的声音,并没有表现出同龄孩子应有的兴奋或好奇;母亲唱歌时,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母亲的嘴型,眼神里是纯粹的茫然,而非聆听的专注。
这些细微的异常,像水滴石穿,一点点侵蚀着李明珍的自我安慰。她不断告诉自己,孩子只是性子慢,内向,像她爸。但心底那个冰冷的洞,却越来越大。
真正的恐慌,在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,猝不及防地降临。
那天,王卫国去邻村换粮种,家里只有李明珍和王玲。李明珍在灶房和面,准备蒸窝头,王玲就在灶房门口的空地上,玩着几颗光滑的小石子。天气有些闷,远处的天际隐隐滚过几声春雷,预示着可能有一场雨。
就在这时,意外发生了。隔壁邻居家修缮房顶,一根碗口粗、丈余长的旧木梁,许是没放稳,从一人多高的房檐上滑落,轰隆一声巨响,重重地砸在两家相隔的、低矮的土坯院墙上!
那声音极其猛烈,近在咫尺,仿佛就在耳边炸开。土墙被砸得塌了一角,碎土块哗啦啦地往下掉。正在和面的李明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,手里的面盆差点脱手,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是本能地,她惊叫一声,猛地扭头看向门口的女儿——
王玲背对着院墙的方向,依旧蹲在地上,专心地排列着她那几颗小石子。对于身后那足以让任何听力正常的人惊跳起来的巨大声响,她竟然毫无反应!连一丝一毫受惊的颤动都没有!她的小手依旧平稳地移动着石子,仿佛刚才那声巨响,以及随之而来的墙体坍塌的哗啦声,只是另一个遥远而无关世界里的沉闷背景音。
时间,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。
李明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她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女儿那安然无恙、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知觉的背影。灶房里,只剩下她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声。
邻居惊慌的道歉声从墙那头传来:卫国家的!对不住!对不住!没伤着人吧?玲儿没事吧?
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模糊地钻进李明珍的耳朵,却无法进入她一片空白的大脑。她什么也听不清了,世界里只剩下女儿那过分安静、过分专注的侧影,和那声仿佛只存在于她一个人感知里的、惊天动地的轰响所形成的、令人窒息的对比。
她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,僵立在灶台前,面粉沾满了她的双手和前襟,她也浑然不觉。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恐惧,从脚底板猛地窜起,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,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近乎麻痹的寒意。
不是沉静。
不是性子慢。
是听不见。
她的玲儿,可能……听不见!
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烫在了她的灵魂上。婆婆那句“太静了”的预言,此刻不再是模糊的担忧,而是化作了最具体、最残酷的现实,带着狰狞的面目,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。
玲儿……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那声音干涩、嘶哑,破碎得不成调子。
王玲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目光的注视,她缓缓地回过头来。看到母亲惨白的脸和怪异的神情,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,歪了歪头,用那双清澈依旧、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大眼睛,无声地询问着。
李明珍看着女儿那双映不出丝毫声响惊扰的眼睛,看着那全然不知世界刚刚发生过何等巨响的、纯净的茫然,她再也支撑不住,双腿一软,顺着灶台滑坐在地上,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、绝望的尖叫,硬生生地堵了回去。泪水,却像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,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恐慌,如同窗外骤然密集起来的雨点,噼里啪啦,将她心中最后一点侥幸,砸得粉碎。她仿佛看到,一条比婆婆的沉默更加幽深、更加孤绝的道路,正在女儿脚下,无声地展开。而那本象征着祖母沉默的绣谱,此刻回想起来,竟像是一个早已写好的、关于隔绝与失语的,残酷的伏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