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本被重新包裹好的绣谱,没有立刻被放回箱底。它像一个不甘沉寂的幽灵,短暂地停留在陈秀芝触手可及的炕沿上,那褪色的蓝布包裹,在昏暗的光线下,散发着幽幽的、诱惑的气息。她的目光,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里,心底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,被这旧物隐隐地撩拨着。
尤其当她看到孙女王玲安静地坐在不远处,摆弄着几块色彩暗淡的布头,或者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,茫然地望着虚空时,一个念头便如同水底的泡泡,抑制不住地浮了上来——也许,可以让她看看?
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,一丝试图连接过往与未来的徒劳努力。她的一生,似乎总在失去,在告别。而这本绣谱,是她唯一完整保存下来的、属于陈秀芝而非吴永贵家的或卫国他娘的印记。那里面的飞鸟花卉,那些未完成的山水,是她被压抑的灵性唯一喘息过的证明。她隐隐觉得,这或许不该随她一同彻底埋入黄土。
这天下午,秋阳还算暖和。王玲没有出去玩,只是搬了个小凳子,坐在屋檐下,看着蚂蚁搬家。秀芝的心动了动。她艰难地挪到炕沿,伸出颤抖的手,将那个蓝布包拿了过来,放在自己并拢的、盖着薄毯的膝盖上。
玲儿,她声音沙哑地唤道,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小女孩抬起头,那双酷似她父亲的大眼睛望了过来,带着一丝疑惑。
秀芝低下头,用那双极不听使唤的手,笨拙地、慢吞吞地解着布包上的结。手指僵硬,布结又系得有些紧,她费了好大的劲,额角都渗出了细汗,才终于将它解开。
蓝布滑落,那本厚重的、封面斑驳的绣谱再次显露出来。
王玲被吸引了,她从凳子上下来,迈着小步子,走到祖母跟前,好奇地看着这本她从未见过的、看起来古老而神秘的大书。
秀芝的心跳莫名快了些,带着一种久违的、近乎紧张的期待。她深吸一口气,用指尖蘸了点口水(一个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、属于过去的习惯),极其缓慢地、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沉重的封面。
一股更浓郁的、混合着陈旧纸张、微弱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墨香的气息弥漫开来。第一页,是那幅工整的梅花与生涩的蝴蝶。
这……是梅花。秀芝指着那朵用红色丝线绣成的、规整的花朵,努力让自己的发音清晰一些。她的声音干涩,像磨损的砂纸。
王玲凑近了些,小脑袋几乎要碰到书页。她看着那朵花,又抬头看看祖母,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与不解。梅花对她而言,只是一个词汇,与眼前这布上的、由无数细密线迹构成的图案,似乎无法建立联系。
梅花……冬天开……秀芝试图解释,但语言是如此匮乏。她的一生,多数时间在沉默中度过,此刻要组织起有效的、对孩子有吸引力的描述,显得如此力不从心。
她翻过一页,是那对鸳鸯。
这……是鸳鸯,她顿了顿,搜索着合适的词,成双……对的。
王玲依旧茫然。她的世界里,还没有婚姻、伴侣这些概念,鸳鸯对她来说,只是两只奇怪的鸟。
秀芝有些急了。她往后快速翻了几页,想要找到一些更直观、更可能引起孩子兴趣的图样——比如那只未完成的、形态奇特的鸟儿,或者那几笔勾勒的流云。
然而,她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慌乱。颤抖的手指不仅没有精准地翻到她想找的那一页,反而因为用力不当,只听得刺啦一声极其细微却惊心动魄的轻响——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陈旧纸张,在页脚处,被她扯开了一道半指长的裂口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秀芝的手僵在半空,眼睛死死盯着那道新鲜的、狰狞的裂痕,脸色瞬间变得灰白。一股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无力感,像冬天的河水,瞬间淹没了她。她不仅没能将过去的记忆传递出去,反而亲手毁坏了这记忆本身脆弱的载体!
王玲似乎被祖母骤然变化的脸色和那声轻微的撕裂声吓到了,她怯生生地后退了一小步,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。
秀芝猛地合上了绣谱,动作快得几乎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她像是被烫到一样,将绣谱紧紧抱在怀里,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那道裂口上,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弥合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带来一阵压抑的、空洞的咳嗽。
她失败了。彻彻底底地失败了。
她高估了自己这具残躯的能力,高估了这本旧物在新时代孙辈眼中的吸引力,更高估了自己跨越漫长时光、进行沟通和传承的可能。那条连接着她与过往、她与未来的纤细丝线,在她试图将其拾起的瞬间,便已在她颤抖的指间断裂。
她低下头,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凉而粗糙的封面,肩膀微微耸动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那是一种比哭泣更令人窒息的悲伤。
王玲站在原地,看着祖母剧烈颤抖却沉默的背影,不知所措。她还不明白那本书的意义,也不明白祖母此刻心中山呼海啸般的绝望。她只是感觉到一种沉重的、她无法理解的悲伤气氛,这让她感到害怕,最终,她悄悄地、一步一步地,退回了自己刚才坐的小凳子旁,重新抱紧了自己的布娃娃,将小小的脸埋了进去。
屋子里,只剩下秀芝压抑的喘息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、遥远的鸡鸣。阳光移动着,将祖孙二人沉默的身影拉长,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,中间隔着那道无形的、由时间和沉默构筑的深渊。这一次尝试,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,连涟漪都未曾荡开,便直沉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