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礼办得简单,却已是秀芝竭尽所能铺排出的最体面的样子。旧屋贴上了红色的囍字,虽然纸张单薄,颜色却足够鲜亮。几桌简单的饭菜,招待了前来道贺的亲朋乡邻。秀芝穿着那身唯一没有补丁、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静静地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,看着她的儿子王卫国。
他穿着略显宽大的新衣,脸上带着青年人特有的、混合着窘迫与喜悦的红光,在众人的起哄声中,有些笨拙地向新娘子敬酒。他的身板还不够厚实,但已然比秀芝高出一个头,肩膀也有了男人的轮廓。看着他,秀芝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无人察觉的亮光。
欣慰,是有的,像深井里泛起的一丝微澜。
她终于把他拉扯大了。从那个在父亲坟茔旁降生、瘦弱得像只小猫的婴儿,到那个因没爹而被人欺负、深夜哭泣的男孩,再到如今这个即将为人夫、未来也将为人父的青年。这其中的艰辛,唯有她一人知晓,也由她一人承担了下来。如今,他成了家,算是真正在这世上立住了脚跟,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人生大事。她肩上那副名为母亲的重担,似乎在这一刻,终于可以稍微卸下一些。吴家的香火,没有断在她手里。这近乎是本能的、源自古老血脉传承的念头,给了她一丝麻木的慰藉。
然而,当新娘子被送入那间她亲手布置的、摆放着那床厚实新被褥的新房,当儿子的目光更多地追随着他那羞涩的新娘,当喧闹的人群逐渐散去,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骤然冷却的寂静时,一种更深沉的、空落落的感觉,如同夜色般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失落,像冰冷的潮水,悄无声息地淹没了那点可怜的欣慰。
她意识到,从今往后,儿子不再仅仅是她的儿子了。他有了自己的家,自己的妻子,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。他生命的重心,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偏移。那间破旧的老屋,将更多时候只剩下她一个人,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和冰冷的灶台。
她回到自己那间更加阴暗、堆满杂物的屋子,缓缓坐在床沿。外面传来儿子和新媳妇低低的说话声,听不真切,却像一根细线,牵动着她的心神。她下意识地看向屋角,那里曾经是儿子睡的地铺,如今已经收拾干净,空无一物。
她完成了作为母亲最核心的使命,却仿佛也在这个过程中,丢失了某种赖以生存的寄托。过去十几年,无论多苦多难,心里总绷着一根弦,那就是把儿子养大成人。如今弦松了,人却仿佛失了方向,心里空出了一大块,呼呼地透着冷风。
她伸出手,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下粗糙的、浸透着多年汗渍与泪痕的草席,一遍又一遍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既无悲也无喜,只有一种历经漫长跋涉、到达终点后,看着眼前空旷四野的茫然与疲惫。
欣慰与失落,如同光影交织,在这个沉默的妇人心里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替。她为儿子的新生而默默祝福,也为自己不可避免的、更加孤寂的残年,感到了最初的、冰凉的预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