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永贵的病,不见起色,反而一日比一日严重。他呕出的血块颜色愈发暗沉,喘息声如同拉扯着锈蚀的铁片,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。就在秀芝于病榻前耗尽最后一丝心力时,另一种比疾病更阴冷的东西,开始在村庄的角落、井沿边、灶膛旁悄然滋生、蔓延。
那便是关于秀芝克夫的流言。
起初,只是几声含糊的叹息和闪烁的眼神。
永贵媳妇过门这些年,家里就没太平过……
先是饥荒,又是兵灾,现在永贵又……
话不用说完,那意味深长的停顿,那互相交换的、心照不宣的眼神,便已将无声的罪名扣在了秀芝的头上。
渐渐地,窃窃私语变得清晰起来。
看她那面相,太过沉静,不是有福之相。
可不是?进门这些年,就生了一个娃还没站住,如今当家的又……唉!
听说她命硬,小时候就克得家里不顺……
这些话语,像无形的毒蔓,顺着墙根、门缝,悄然缠绕上来。它们不需要证据,只凭臆测和那套流传千年的、将男性厄运归咎于女性的陈旧逻辑,便能完成一场对弱者最恶毒的审判。
秀芝并非毫无察觉。她去井边打水,原本聚在一起说话的妇人会突然散开,或者声音陡然降低,留下一些模糊的尾音和异样的打量。她去领村里按人头分发的少许救济粮,负责发放的人眼神躲闪,动作匆忙,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洁。就连偶尔遇到族里的长辈,对方也多是匆匆点头,不愿多谈,那目光里带着惋惜,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疏远和忌讳。
克夫。
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,深深扎进她的心里。比饥荒时的劳作更痛,比战乱中的恐惧更寒。她无法辩解,也无处申冤。难道要她对着每一个人哭诉自己的不易?还是要她指着苍天发誓自己是清白的?
她只能更加沉默,将头垂得更低,将自己缩得更小。她不再轻易出门,若非必要,绝不与人照面。侍候吴永贵时,她甚至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悲伤或疲惫,生怕那又会成为她命硬、心冷的佐证。
这流言,比病魔更残忍地折磨着她。它在她最无助、最需要一丝人间温暖的时候,将她彻底孤立起来,推入一个冰冷刺骨的舆论深渊。她不仅要承受丈夫即将离世的悲痛,操持生计的艰难,还要背负起这莫须有的、足以压垮一个女人的恶名。
夜深人静时,当她听着吴永贵断续的呻吟,感受着这破败之家摇摇欲坠的凄凉,那克夫的流言便如同鬼魅,在她耳边萦绕。她开始怀疑自己,是否真的带着某种不祥?是否自己的存在,真的给身边的人带来了灾祸?这种内化的自责,如同缓慢渗入骨髓的毒药,让她在身心俱疲之外,更添了一层深重的、无法言说的精神枷锁。这流言,成了压向她的、最后一根,也是最恶毒的一根稻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