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李氏的目光,如同无处不在的蛛网,将陈秀芝密密实实地笼罩其中。那目光并非总是锐利如刀,有时是审视,有时是估量,有时是冰冷的提醒,但无论何种形态,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,压在秀芝尚且稚嫩的肩膀上。
清晨,秀芝在灶房忙碌。她记得母亲说过,新媳妇手脚要勤快,水缸要满,灶台要净。她费力地提着木桶,想要将水缸添满。水花溅湿了她的裤脚,带来刺骨的凉意。正当她喘息未定,婆婆吴李氏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灶房门口。
水不是这样添的。吴李氏的声音不高,却让秀芝手一抖,添得太满,容易溢出,糟蹋了水;添得太少,不够一大家子用,耽误事。七分满,记住了?她的目光扫过秀芝湿漉漉的裤脚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女儿家,衣冠要整,湿漉漉的像什么样子。
秀芝连忙低头称是,心里那点刚刚建立起的小心翼翼的秩序感,瞬间被击得粉碎。她明白了,在这个家里,光是勤快远远不够,还需要一种近乎刻板的分寸感。
吃饭时,规矩更多。秀芝不能像在娘家时那样随意夹菜,更不能先于长辈动筷。她必须坐在最靠近灶房的位置,方便随时起身添饭、端汤。婆婆的目光会精确地落在她夹菜的频率和分量上——夹得太多,是贪嘴;夹得太少,是故作姿态。她必须观察每个人的碗,在公公、丈夫和大哥碗里的饭将尽未尽时,及时接过碗去添饭,动作要轻,不能发出声响。
一次,秀芝给大嫂周氏添饭时,不小心让饭勺在碗边磕碰了一下,发出轻微的一声叮。婆婆的目光立刻如针般刺来,虽未言语,但那眼神里的责备,让秀芝端着饭碗的手微微颤抖,一顿饭都吃得食不知味。
除了这些日常起居,还有更繁琐的规矩。走路要步幅小,不能带起风声;说话要声音轻,不能惊扰旁人;见了族里的长辈,无论亲疏,都要依着辈分准确称呼,行礼问安;女红针黹不能荒废,那是媳妇的本分,但只能在忙完所有家务后的零星时间里做,且不能点灯费油……
婆婆吴李氏自己,仿佛就是这些规矩的化身。她步履沉稳,言语精炼,将偌大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,对几个儿子乃至丈夫,都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。秀芝隐约感觉到,婆婆也并非天生如此,她也是从她那样的新媳妇熬过来的,是被这日复一日的规矩和生活的重担,一点点磨砺成如今这副坚硬的模样。但这并未让秀芝感到丝毫慰藉,反而更添一种绝望—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数十年的缩影。
夜晚,当秀芝拖着疲惫的身躯,在昏暗的油灯下,拿起那本几乎无暇翻看的绣谱,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、代表着自由的飞鸟和花卉图样时,婆婆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:夜里点灯费油,早点歇着,明早还有活计。
她默默地放下绣谱,吹熄了灯。黑暗中,她感觉婆婆那严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,依然在注视着她,监督着她,将她牢牢地钉在吴永贵媳妇这个位置上,不得喘息。
这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密不透风的规矩,比身体的劳累更让人窒息。它们像第二层皮肤,紧紧地包裹住她,让她每一次呼吸,每一个动作,都必须遵循着既定的轨迹。属于陈秀芝的那个小小的、带着些许幻想和任性的世界,正在吴李氏的目光和吴家的规矩下,迅速崩塌,归于死寂的顺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