喧嚣与忙碌像潮水般退去,白日里充斥院落的喜庆红绸、往来人声,此刻都沉寂下来。明日,便是婚期。
秀芝的闺房里,那些陪伴了她多年的物事,大多已被收拣装箱,预备明日一同抬往吴家。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,只有炕上那套叠放整齐的、明日要穿的鲜红嫁衣,像一团燃烧的火焰,灼灼地宣告着最后的时刻。
母亲李秀娘方才来过,絮絮地叮嘱了许多为人媳、为人妇的规矩,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末了,她摸了摸秀芝的头发,轻声道:早些歇着,明日…要起早。说完,便匆匆转身离去,像是怕多停留一刻,那强撑的镇定便会瓦解。
门被轻轻带上。
屋子里,终于只剩下秀芝一人。
她缓缓走到窗边,今夜月色尚可,清冷的银辉透过窗纸,在地上铺开一片朦胧的光斑。窗外那棵老枣树的枝桠,投下熟悉的、张牙舞爪的影子,印在窗纸上,像一幅看了十五年的、永不更改的画。
这间屋子,这个窗口,承载了她所有的记忆——五岁时缠足的钻心疼痛,十岁时学习女红的指尖刺痛,无数个白日里对着窗外天空的呆望,无数个深夜在油灯下偷偷绣制自留地的隐秘欢愉……这里的每一寸空气,似乎都还残留着她呼吸的气息,她无声抗争的痕迹。
明日之后,这里将不再是她的闺房。她将成为客,成为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。
一种巨大的、迟来的恐慌,如同夜色般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,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。她走到炕边,手指颤抖地抚过那冰凉滑腻的嫁衣绸缎。这鲜红的颜色,此刻看来,竟像血盆大口,要将她吞噬。
她不再是陈家的女儿秀芝,明日,她将是吴家的媳妇陈氏。
那个陌生的家庭,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,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丈夫……未来像一片漆黑的、深不见底的沼泽,她站在边缘,即将被推入,却连一丝可以抓住的稻草都看不见。
她慢慢蜷缩到炕上,躺在熟悉的位置,身下是睡了十五年的炕席,枕着的是散发着家中皂角气味的枕头。这一切的触感、气味,都将在明日之后,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。
泪水,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。
起初是无声的,只是大颗大颗地、滚烫地从眼角滑落,迅速浸湿了鬓角,洇入枕芯。她没有抬手去擦,任由它们肆意流淌,仿佛要将这十五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、恐惧、茫然和不甘,都化作这滚烫的液体,尽数倾泻出来。
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,只是肩膀在黑暗中微微耸动,身体因强忍悲声而轻轻颤抖。这哭泣是寂静的,如同她的一生,被规训得连悲伤都不能肆意喧哗。
她想起小娟夜话时那惶恐的眼神,想起话本里才子佳人的虚幻温情,想起婚书上那两个并排的、冰冷的名字……所有模糊的想象,在此刻都凝聚成具体而尖锐的恐惧,刺穿着她最后的心理防线。
这是她在娘家的最后一夜。
是她作为陈秀芝这个完整个体的,最后一个夜晚。
是她拥有这片虽然狭小、却终究属于自己一方天地的,最后一个夜晚。
泪水流得更凶了,像决堤的河水,无声却汹涌。她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,贪婪地呼吸着家中熟悉的味道,仿佛要将这气息刻入骨髓,带往那个未知的、令人畏惧的未来。
窗外,风声呜咽,更显夜的沉寂。
不知哭了多久,泪水终于流干,只剩下一种精疲力竭的空洞。她抬起红肿的眼睛,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。月光依旧静静地照着这片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土地,明日,它也将照耀她踏上那条无法回头的路。
她缓缓坐起身,用袖子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泪痕。动作很慢,很轻,像是在完成一个郑重的告别仪式。
当最后一点湿意被拭去,她的脸上,已看不出太多情绪的波澜。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、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她重新躺下,闭上眼睛。
最后一个自由的夜晚,就在这无声的泪水中,一点点流逝,终将彻底湮灭在黎明到来的曙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