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万籁俱寂。整个陈家小院都沉入了睡梦之中,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,更添几分深邃的宁静。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,只有一丝极淡的清辉,勉强勾勒出窗棂模糊的轮廓。
秀芝躺在炕上,听着身旁母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,眼睛却睁得很大,在黑暗中闪着清亮的光。白日的劳作、母亲的训诫、父亲那句罕见的肯定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她脑海里翻腾。尤其是父亲那句话,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。
她悄悄地、极其缓慢地坐起身,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,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。她赤着脚(那双被包裹的脚在夜里也被允许短暂地放风,尽管依旧肿胀疼痛),摸索到炕桌边,那里放着她的针线盒。
她没有点灯,只是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那点极其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,凭着指尖的记忆,在针线盒里摸索着。她避开了那些母亲规定的、常用的、颜色稳重的丝线,手指最终停留在几绺被压在箱底的、几乎要被遗忘的丝线上。
一绺是如同雨后初晴天空的浅湖蓝,一绺是晨曦微露时那种柔和的、带着暖意的浅蛋黄,还有一绺极细的、带着微微银光的月白丝线。这些颜色,在母亲看来太飘、不压重,是上不得台面的,只配用来做里衬或者打一些无关紧要的结。
秀芝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拿出来,又摸索出一小块柔软的白棉布,那是她平日里练习时省下来的边角料。她将布在膝上铺平,然后,深吸一口气,捻起了针,穿上了那根湖蓝色的线。
油灯依旧没有点燃。她就在这片近乎纯粹的黑暗里,凭借着指尖的触感和心中那股灼热的冲动,开始落针。
这一次,没有母亲规定的图样,没有心要静,手要稳的训诫,没有对福气、吉祥的刻板追求。她绣的,是她白日里偶然从门缝瞥见的一只飞鸟的剪影,那鸟儿振翅的姿态,带着一种她无法言说的向往;她绣的,是记忆中那只凤蝶翅膀上,那片惊心动魄的宝蓝色在她心中留下的、模糊而斑斓的印记;她绣的,是窗外那棵老枣树在风中自由摇曳的、某一片叶子的轮廓……
针尖刺破棉布,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声,在这寂静的夜里,清晰可闻。她的手指不再刻意追求绝对的均匀和密实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抒情的节奏,时而急促,时而舒缓。丝线在布面上游走,勾勒出流畅的、自由的、只属于她自己的线条和色块。
她完全沉浸在了这个世界里。忘记了脚上的疼痛,忘记了白日的压抑,忘记了身为“陈秀芝”所需要遵循的一切规矩。这一刻,她不是女儿,不是学生,只是一个用针和线,在黑暗中窃取片刻自由与欢愉的灵魂。
这片小小的、不足方尺的白棉布,就是她唯一的自留地。在这里,她可以栽种任何她想栽种的东西,不需要理由,不需要意义,只关乎她内心最真实、最隐秘的悸动。
她用了浅蛋黄点缀那飞鸟的腹部,仿佛它正迎着晨光;用了月白丝线勾勒叶子的边缘,像是月光在上面流淌。她的手帕上没有如意纹,没有缠枝莲,只有一片混沌初开般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与色彩的交响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最后一针月白色的线被她轻轻拉紧、打结、剪断时,她停下了手。
她将那块手帕捧在手心,虽然在一片漆黑中,她根本看不清自己究竟绣了什么。但她能感觉到指尖下那些凸起的、交织的线迹,能想象出那些颜色在光线下会呈现出怎样的光泽。
一种混合着疲惫、兴奋和巨大满足感的情绪,充盈着她的胸腔。这方小小的、不被定义的手帕,是她对自己生命的一次微小而勇敢的确认。它证明,在那层层叠叠的束缚之下,依然有一个鲜活、敏感、渴望表达的灵魂,在暗夜里,独自发光。
她将手帕仔细地折好,藏进贴身的衣袋里,那里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微温。然后,她重新躺下,听着自己略微急促的心跳声,慢慢平复。
窗外,云层似乎散开了一些,一缕极淡的月光洒了进来,恰好落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。
秀芝闭上眼,嘴角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、浅浅的弧度,沉入了梦乡。在她的梦里,或许没有缠足布,没有绣花针的规训,只有一片无垠的、可以任由她绣上任何图案的、洁白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