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在针线的往复间流淌,沉闷得如同阴雨前凝固的空气。母亲规定的练习绣样,永远是那几样——呆板的卍字纹,规矩的缠枝莲,或是毫无生气的菱形格。丝线的颜色,也总是那几种最常用、最不易出错的靛蓝、赭石和鸦青。秀芝的手指已经习惯了这些动作,绣出的线迹均匀细密,无可挑剔,连母亲最锐利的目光也挑不出错处。可她的心,却像一块吸饱了水却无处流淌的海绵,沉甸甸地,渴望着一点别的什么。
那是一个难得的、母亲去邻家借花样的短暂空隙。屋子里只剩下秀芝一人,对着绷架上那块即将被卍字纹填满的白色土布。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在炕席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寂静中,一阵极其细微的、翅膀扇动的噗噗声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她抬起头。
一只凤蝶,不知何时从敞开的门缝里溜了进来。它似乎被屋内相对阴凉的环境所吸引,又或许是被她白色绣布的反光所迷惑,正颤巍巍地停在窗棂上,收敛起它那对惊人的翅膀。
秀芝屏住了呼吸。
那是怎样的一对翅膀啊!底色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墨黑,仿佛深夜的天鹅绒。可就在这片墨黑之上,竟晕染开一大片绮丽的、宝蓝色的斑纹,那蓝色深邃而神秘,边缘泛着若有若无的金属光泽,像是雨后初晴时天空最纯净的一角,被谁偷偷剪了下来,镶嵌于此。在宝蓝与墨黑的交界处,还点缀着一串明艳的猩红色斑点,如同溅上去的、尚未凝固的血滴,带着一种野性而悲壮的美。
她看呆了。
母亲所有的丝线盒里,都找不出这样一种蓝,一种既沉静又妖娆,既深邃又闪耀的蓝。那红色,也不同于她常用的、略显暗沉的朱红,它是一种鲜活的、灼热的、仿佛还在跳动的红。
蝴蝶微微调整了一下姿态,翅膀上的宝蓝和猩红在光线下游移变幻,流光溢彩。秀芝的心,也跟着那光影,轻轻地、剧烈地悸动起来。一种强烈的、近乎本能的冲动,攫住了她——她想要把那颜色留下来,绣到她的布上去!
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母亲再三告诫过,绣样和配色都有定规,不可擅自更改,那是没规矩的表现。可是……那蝴蝶翅膀上的颜色,是如此真实,如此美丽,它们就在那里,在她眼前静静地燃烧,比任何定规都更撼动她的心魄。
她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门口,确认母亲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。然后,她像一个小偷,迅速地、贪婪地,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那对翅膀上的色彩分布,铭记那蓝色与黑色交织的韵律,那红色斑点跳跃的位置。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指,在白色的绣布边缘,用指尖虚虚地勾勒着那瑰丽的图案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,又仿佛流逝得飞快。
当院外终于传来母亲和邻居道别的说话声时,秀芝猛地回过神。那只凤蝶似乎也被惊动,噗啦一声展开翅膀,宝蓝和猩红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,迅速从窗口飞走了,融入了外面灼热的阳光里,消失不见。
屋子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和沉闷。只有她,和绷架上那片依旧空白的、等待被卍字纹填满的布。
母亲走了进来,看了一眼绷架,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:发什么呆?还不快绣?
秀芝低下头,应了一声:嗯。
她拿起针,穿上了母亲规定的、那条呆板的靛蓝色丝线。针尖落下,刺破白布。然而,这一次,她的动作里注入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她没有再完全遵循那僵硬的卍字轨迹,而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处,借着连续运针的惯性,极其隐秘地,让线迹微微拐了一个柔和的、不易察觉的弧度,像……像那只蝴蝶翅膀边缘,那流畅而优雅的曲线。
并且,她在心里,用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丝线,在那个弧度的内侧,偷偷绣上了一小片宝蓝色的、带着金属光泽的梦,和几点灼热的、猩红色的渴望。
这偷来的色彩,并未真正出现在绣布上,却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。它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、叛逆的种子,在母亲严苛规训的冰冷土壤下,依靠着这一点点来自窗外世界的、鲜活的光与色,顽强地存活着,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,破土而出的那一天。
她依旧沉默地绣着,顺从地听着母亲的指点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的灵魂,已经完成了一次小小的、成功的盗窃。她从那只偶然闯入的蝴蝶身上,偷渡了一缕色彩,锁进了自己那片日益荒芜的内心世界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