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,被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片段,每一个片段里,都浸透着丝线的颜色和针尖的微光。
最初的练习,是在一块废弃的白色土布上,绣最简单的直线。母亲李秀娘的要求,严苛到不近人情。
线要匀,针脚要密,不能歪,不能露出底布。母亲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小锤,敲打在秀芝的耳膜上。她粗糙的手指指着秀芝刚刚绣出的一小段线迹,这里,松了。拆了。
秀芝抿着唇,用剪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线头,将那几针费了好大力气才绣好的线拆掉。丝线穿过布料的细微摩擦声,像一声无奈的叹息。她重新穿针,深吸一口气,试图让手腕更稳。
可十岁的手指,终究缺乏成年人的定力。尤其当疲惫袭来,指尖因长时间捏针而变得麻木时,那细如牛毛的针尖,便会以一种刁钻的角度,背叛她的控制。
嘶——
一阵尖锐的刺痛,毫无预兆地从左手食指的指尖炸开。她猛地缩回手,一滴殷红的血珠,已经迅速在指腹凝聚,像一颗突然成熟的、悲伤的果实。血珠颤巍巍的,险些滴落在洁白的练习布上。
慌什么?母亲的呵斥立刻跟了上来,带着明显的不悦,连根针都拿不稳?心浮气躁!血染了布,这功夫就白费了!
秀芝低下头,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,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来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不是因为疼,而是因为那不容置疑的斥责,和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挫败感。
母亲递过来一小块干净的布头,语气没有丝毫缓和:擦了,接着绣。这点疼都受不住,往后怎么绣嫁衣?怎么给未来的婆婆妯娌做针线?
这点疼。
秀芝默默地擦掉血迹,指尖上留下一个细小的、深红色的点。她重新拿起针。那枚冰冷的细针,此刻仿佛有了生命,带着嘲弄的意味,时刻准备着再次刺破她的皮肤,提醒她自己的笨拙和无能。
练习是永无休止的。清晨,天刚蒙蒙亮,她就被叫醒,在窗边借着微光练习。午后,暑气蒸腾,蝉鸣聒噪,她依旧要坐在闷热的屋里,一针一线地重复。夜晚,油灯如豆,光线昏黄摇曳,她的眼睛酸涩发胀,却仍不能停下。母亲就坐在一旁,或是纳着鞋底,或是缝补着家人的衣物,目光却像监工一样,时时扫过她手中的绣绷。
指尖的旧伤未愈,新伤又添。细小的针孔遍布她的指腹,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涩感。有时候,捏针的拇指和食指会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痉挛。手臂和肩膀也泛着酸疼。
她不再因为被针刺到而惊呼,甚至不再下意识地缩手。她学会了在刺痛传来的瞬间,只是极轻微地停顿一下,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运针。那瞬间的疼痛,成了这枯燥练习中唯一鲜活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感觉,一种沉默的、不被看见的反抗。
母亲的要求,不再仅仅是绣直线。开始是回字纹,然后是简单的花草轮廓。每一片叶子,每一朵花瓣,都必须在母亲指定的位置,以指定的针法,呈现出指定的形态。偏离一分,便是拆了重来。
针脚是女人的脸面。母亲时常重复这句话,线迹乱了,心思就乱了,让人看了笑话。
秀芝沉默地听着,沉默地绣着。指尖的刺痛,与耳边严格的训诫交织在一起,如同一种特殊的锻造工艺,正在将她天性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毛躁和跳脱,一点点地磨去、打磨平整。
她手中的绣花针,不再是简单的工具,它成了母亲意志的延伸,成了规训的具象化身。每一次落针,每一次引线,都不仅仅是丝线与布料的结合,更是某种无形的枷锁,在一寸寸地收紧,将她的灵魂,牢牢地钉在这方寸的绣绷之上。
窗外夏日的喧嚣,被这永无休止的针线练习隔绝开来,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。她的世界,只剩下眼前这片越来越密集的线迹,和指尖那反复传来、已然习惯的、细碎而冰冷的刺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