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二岁这一年,夏油杰没有接手叶鹤留下的那些公司,全权交由职业经理人团队打理。
他行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,盘星教的势力在阴影中缓慢扩张,日子仿佛与过去几年没有什么不同。
直到他遇到了那个特异的咒灵。
一个能力并非直接攻击,而是编织幻境的咒灵。
当周遭熟悉的场景如同水波般扭曲褪色,最终定格在那棵熟悉的枝繁叶茂的庭院树下时,夏油杰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。
树下站着一个人。
身形修长,姿态闲适,穿着他记忆中最常穿的素色衬衫和长裤。
阳光透过叶隙,在他周身洒下斑驳的光晕。
是叶鹤。
他就站在那里,安安静静地,用一种夏油杰无比熟悉,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,满含温柔笑意的目光,注视着他。
那一刻,什么大义,什么盘星教,什么咒灵,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夏油杰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不由自主地,一步步走了过去。
他如同倦鸟归林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,想要像无数个过去那样,将自己埋进那个温暖可靠的怀抱里,隔绝开所有外界的纷扰与内心的荒芜。
然而,当他靠近,试图将头靠上那想象中坚实的肩膀时,额头却碰触到了一个带着微凉体温的真实的阻碍。
他愣了一下,下意识抬起头,看向近在咫尺的叶鹤。
这一看,却让他怔住了。
他发现自己似乎快要和叶鹤一样高了。
不再是那个需要仰视兄长的少年,而是几乎能与对方平视。
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颤抖。
时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流逝,而叶鹤,永远停留在了他记忆中的年纪。
幻境中的叶鹤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,只是自然地抬起手,如同过去千百次那样,轻柔地抚上他的头顶,揉了揉他披散的发。
动作熟稔而充满怜爱。
“怎么了?”叶鹤的声音温和,带着能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,“不开心吗?”
夏油杰猛地低下头,浓密的眼睫垂下,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。
他怕再多看一秒,就会彻底失控。
他用力抿了抿唇,从喉咙里挤出低哑的回答:
“开心。”
叶鹤似乎笑了笑,那笑容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一种虚幻的暖意。
他重复着,语气带着一种纵容和满足:“你开心就好,杰,你开心就好。”
这简单的话语,却像是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夏油杰心中那道锁住了所有思念与痛苦的闸门。
长久的、压抑的、几乎将他灵魂都啃噬空的思念,如同海啸般奔涌而出,让他几乎喘不上气。
他好想他。
好想,好想。
想得心脏都在抽搐着疼痛。
他再也忍不住,重新伸出手臂,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眼前这个虚幻的影像。
将脸深深埋进那并不真正存在的颈窝,嗅到的却只有空无。
他低低地带着哭腔般地唤了一声:
“哥……”
幻境中的叶鹤似乎顿了顿,然后抬起手,一下下,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,如同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。
“我在呢。”
我在呢。
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夏油杰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,他拼命忍耐着,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。
然而,就在这时,一个被他刻意忽略事猛地击中了他。
他从见到这个“叶鹤”开始,就发现他看不清他的脸。
那张脸上的五官是模糊的,像是隔着一层永远无法擦干净的水雾,只有一个大致的温柔的轮廓。
他能“感觉”到叶鹤在笑,在看他,却无法清晰地回忆起,那双含笑的眼眸具体是什么形状,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有着怎样的弧度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。
他颤抖着,几乎是带着恐惧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:
“哥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?”
为什么从见到你开始,我就看不清你的脸?
怀抱是虚幻的,声音是缥缈的,连容貌都是模糊的。
幻境中的叶鹤静默了片刻,他的声音变得空灵而遥远,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回响,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哀:
“因为你忘了我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夏油杰怀中的重量和触感骤然消失!
那个被他紧紧拥抱住的、虚幻的温暖,如同阳光下的泡沫,“啪”地一声,碎裂得无影无踪。
他抱了个空。
巨大的失落和贯穿心脏的疼痛让他双腿一软,几乎无法站立,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面上。
幻境如同潮水般退去,周围恢复了咒灵原本所在的阴暗破败的景象。
而他,就跪在这片废墟之中,低着头,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,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,砸落在肮脏的地面上,洇开深色的湿痕。
是啊……
他忘了。
忘了叶鹤具体的样貌,忘了他确切的声音,忘了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细节……
为什么会忘记呢?
这不应该……这绝对不应该……
他爱了叶鹤那么多年,深入骨髓,怎么会……怎么就……被时间磨损了呢?
巨大的悲恸和对自己遗忘的愤怒,如同两只无形的手,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连一声绝望的嘶吼都发不出来。
二十七岁,发动“百鬼夜行”之前,夏油杰去了一趟墓园。
他站在叶鹤的墓前,沉默得像一块墓碑本身。
秋日的风卷起他宽大的袈裟下摆,吹动他额前早已不再精心打理的刘海。
他站了很久,久到仿佛要化作这墓园的一部分。
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这次,无论成功与否,都是最后一次了。
这无论如何,夏油杰……或者说是活着的这个存在,都应该开启新的……或者说,彻底的结束。
但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,迟迟无法挪动。
直到夕阳西沉,天际最后一抹暖光也被墨蓝吞噬,时间再也无法拖延,他才终于转过身,迈开了脚步,没有回头。
袈裟的背影在渐浓的夜色中,显得格外孤寂。
……
死亡的感觉,很奇怪。
它似乎离夏油杰很近,近在咫尺,带着硝烟与血锈的气味。
又似乎离他很远,远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所有的疼痛和感知都在迅速模糊抽离。
当五条悟下手时,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,反而像是被抛入了一条流光溢彩的隧道,意识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溯。
或许,这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吧。
他看到年幼的自己,第一次见到那个气质沉静的哥哥时,心底涌起的好奇与莫名的惊叹。
看到自己,抱着枕头和被子,赤着脚跑去敲叶鹤的房门,非要挤在他同一张床上,嗅着对方身上令人安心的清淡气息才能入睡。
看到情窦初开的少年时的自己,对着耐心辅导他功课,或是温柔安抚他情绪的叶鹤,心中那份逐渐变质炽热又惶恐的情感在悄然滋生。
看到叶鹤为他挡下的所有来自外界的风雨,看到他为自己处理好一切琐碎麻烦,只为了让他能自由地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最后,定格在那双眼睛上。
叶鹤看着他的眼睛。
那双乌黑的眸子里,盛着他曾经看不懂,或者说没有去深究的情绪。
是心疼,是爱惜,是毫无保留的保护欲,是一种深沉而克制的……
爱?
……爱。
原来,叶鹤一直爱着自己。
这个迟来的认知,如同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。
那些被他忽略的误解的细节,此刻无比清晰地串联起来。
叶鹤的目光,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,那里面蕴含的情感,远超过兄弟之谊。
原来,他自以为是的单恋,早已得到了同样沉重的回应,只是被他亲手扼杀在了萌芽里,连同那个人的生命一起。
巨大的释然与悲恸同时席卷了他。
太好了。
意识模糊间,他又回到了叶鹤的房间,坐在那张熟悉的床上。
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,混合着酸楚的喜悦。
真是太好了,叶鹤也爱自己。
穿着睡衣的叶鹤如同无数次夜晚那样,坐到他身边,伸出手臂将他轻轻拥入怀中,声音带着睡意的慵懒和无限的温柔:“怎么了?”
夏油杰抬起头,看向那张在回忆中终于变得清晰无比的脸,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如同少年般纯粹的笑容:“因为我爱你,你也爱我。”
叶鹤也笑了,那笑容温暖得能将一切冰雪消融。
他点了点头,肯定又清晰地回应:“是啊,我爱你。”
他轻轻拍了拍夏油杰的背,“睡觉吧。”
夏油杰顺从地窝进那个渴望已久的怀抱,像小时候,像无数次那样,将头埋进他温热的颈窝,手臂依赖地环住他的腰侧,将自己完全缩进这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里。
温暖包裹了他,驱散了所有的疲惫。
在半睡半醒的迷蒙间,他无意中瞥见了旁边衣柜玻璃门上模糊的倒影。
倒影里的自己,面容青涩,仿佛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。
好像有哪里不对劲……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就被无边的困倦和怀抱的温暖所淹没。
叶鹤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。
温暖到让他愿意永远沉溺其中,不再醒来。
夏油杰在叶鹤的怀里,带着满足而安宁的笑意,沉沉睡去。
于是,留给五条悟的,便是夏油杰在受到致命重创后,脸上非但没有痛苦,反而带着一种极致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微笑。
他闭着眼睛,神情安详,仿佛只是陷入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场梦境,再也不愿醒来。
他就这样,如同睡着了一般,离开了这个他曾经试图颠覆,最终却选择在回忆的温暖中诀别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