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浓得仿佛能滴出水来。城外的风卷着沙砾拍打在脸上,带着边陲荒原特有的粗粝与寒意。钟七安立于商队马车之前,一袭灰袍裹身,眉眼低垂,却在守卫举火靠近的刹那,眸光微敛,如刀锋入鞘,不动声色。
“停!报上名号,货物清单!”守卫厉声喝道,火把映照下,铠甲泛着冷光。
华瑶从车内缓步走出,素手轻抬,指尖悄然划过空气,一道无形灵力悄然扩散。她唇角微扬,声音清婉:“不过是些绸缎药材,送往城中铺子罢了。”
守卫眯眼审视,目光落在几口大箱上,眉头皱起:“这几日查得严,开箱验货,不得有误。”
钟七安不动,只将左手轻轻搭在腰间剑柄,指节微微发白。他未语,心中却已推演千遍——强闯必露马脚,拖延则恐生变。时间,正在一寸寸流逝。
“大人辛苦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,“些许税银奉上,权作茶水之资。”说着,袖中滑出一枚灵石,暗光流转。
守卫眼神一滞,手指微动。就在这瞬息之间,虾大头咧嘴一笑,操着一口浓重土音嚷道:“哎哟官爷,您这脸黑得跟锅底似的,莫不是昨夜没睡好?要不要我给您捏捏肩?”
守卫怒目而视,正欲发作,玄冥子却悄然踏前半步,袖袍轻拂,天地灵气似被无形之力拨动,那几口箱子表面竟浮现出淡淡纹路,宛如寻常布匹堆叠之象。
“看,都是些旧货。”玄冥子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路过老农。
守卫狐疑地扫了一眼,终是挥手下令放行。马车缓缓驶入城门,轮轴碾过青石,发出沉闷声响。
钟七安回头望了一眼城楼高耸的影子,心中却无半分松懈。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城内灯火通明,酒肆喧嚣,人声鼎沸。可在这繁华之下,却藏着无数双眼睛,无数张网。
“鉴宝大会……三日后开启。”华瑶低声说道,手中握着一张烫金请柬,“柳青霜亲自主持,各方修士云集。”
钟七安眸光一闪:“她为何突然举办此会?”
“或许是为了招揽人心,也或许……”玄冥子抚须不语,眼中掠过一丝天机难测的幽光,“是为了引某人现身。”
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。钟七安独身潜行,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屋檐瓦脊。城主府守卫森严,三层结界交错,巡逻侍卫每隔半刻便换一班。
他屏息凝神,借着月光辨识机关轨迹。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,稍有差池,便是万劫不复。
忽然,脚下青砖微陷。钟七安心头一紧,右手疾出,掌心浮现一道古老符印——《寂灭诀》中的“噤声印”,瞬间将机关触发之声封于方寸之内。
“咔……”细微响动仍逸出一丝,远处巡卫脚步顿住。
钟七安伏身于廊柱阴影之中,呼吸几乎停滞。冷汗顺着额角滑落,滴在衣领,无声无息。
片刻后,脚步远去。他缓缓起身,继续前行。
囚牢位于地底三层,入口隐于祠堂密室之后。他撬开暗门,腥臭扑面而来。铁链锈蚀,血迹斑斑,数十囚徒蜷缩角落,有的早已断气,有的只剩喘息。
他逐间搜寻,目光如炬。终于,在最深处一间狭小牢房中,一名枯瘦老者倚墙而坐,双眼浑浊,却在见到钟七安的瞬间,瞳孔骤缩。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钟家的人?”老者声音嘶哑,如同砂纸摩擦。
钟七安单膝跪地,握住其手:“当年钟家灭门,您可曾看见?”
老者嘴角抽搐,似笑似哭:“我……我在后山采药……看见了……火光冲天……有人穿着赤焰袍……但……但那人不是真凶……”
钟七安心头巨震:“谁才是?”
老者嘴唇翕动,正欲开口——
猛然间,他脖颈一僵,双眼翻白,口中涌出黑血!
“不好!”钟七安探指急点其脉,却已无力回天。老者头一歪,咽下最后一口气,临死前,舌尖已被咬断,毒液早已融入血液。
他盯着那具尸体,久久未动。赤焰魔君并非真凶?那真正的凶手是谁?为何要灭钟家满门?又为何要在多年后留下这等线索?
疑问如潮水般涌来,几乎将他淹没。
“七安!”华瑶的声音自远处传来,压得极低,“快走,巡逻队增员了!”
他最后看了老者一眼,悄然退离。
四人汇合于城西暗巷,气氛凝重。
“人死了?”虾大头皱眉。
钟七安点头:“只留下一句‘赤焰魔君并非真凶’,随后自尽。”
“自尽?”玄冥子神色微变,“能在囚牢中藏毒,说明背后有人护他,或是……有人要确保他死得干净。”
“柳青霜。”华瑶低声道,“她若不知情,怎会让一个关键证人活到现在?又怎会在他刚吐露线索时便让他暴毙?”
钟七安沉默良久,终是开口:“她想让我们以为,赤焰魔君是仇人。”
“可若真是如此,她何必办这鉴宝大会?”虾大头挠头,“这不是把我们这些想找真相的人都引来吗?”
“因为她不怕。”玄冥子缓缓道,“她知道,就算你们来了,也掀不起风浪。她要的,是当着天下人的面,定下某些‘事实’。”
钟七安眼神渐冷。他知道,这场局,远比想象中复杂。
“撤。”他下令。
四人沿小巷疾行,却在转角处骤然止步——前方,十名全副武装的巡逻队正列队而来,火把照亮长街,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。
“站住!什么人?”领头队长厉喝,手按刀柄。
钟七安眼神一凛,身形微侧,已做好搏杀准备。
“别冲动。”华瑶轻声提醒,随即抬手,袖中一枚烟雾弹悄然滑出。
“砰!”一声轻响,白雾弥漫,遮蔽视线。
“走!”钟七安低喝,率先冲出。
刀光乍现!那队长反应极快,一刀劈向雾中人影。钟七安侧身避过,反手一掌拍在其腕,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。对方惨叫倒地,刀落地铿锵作响。
其余巡逻队员纷纷拔刀围上。虾大头怒吼一声,抡起铁棍横扫,两人应声飞出。玄冥子闭目掐诀,口中默念天机咒语,忽而睁眼:“左三丈,破墙!”
华瑶立即掷出符箓,轰然炸开一面土墙。四人鱼贯而入,迅速消失于迷宫般的巷弄之中。
身后喊杀声渐远,但他们谁都没有放松。
直到躲进一处废弃庙宇,确认无人追踪,才终于停下。
“这是什么?”虾大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属令牌——正是方才夺自那队长腰间。
钟七安接过,借着微弱月光细看。令牌正面刻着“巡城司”三字,背面却有一枚精致徽记:一株青霜梅花,傲立雪中。
“柳青霜的标志。”华瑶沉声道。
“她的人,已经掌控了这座城。”玄冥子叹息,“表面是城主府治下,实则早已被她渗透。”
钟七安摩挲着令牌,指尖缓缓划过那朵梅花。他的记忆忽然闪回那一夜——火焰吞噬宅院,母亲抱着幼妹跪在庭院中央,求饶声凄厉,却被一道黑影一剑穿心。
那时,他也曾看到一朵梅花,在血月下静静绽放。
“原来……是你。”他喃喃道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你说什么?”华瑶问。
他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
可心中已有惊雷滚动。那晚的黑影,那朵梅花,如今的令牌……一切线索,正悄然拼凑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。
“赤焰魔君不是真凶……”虾大头还在嘀咕,“那他这些年背的黑锅岂不是冤死了?”
“未必是冤。”玄冥子意味深长地说,“有些人,天生适合当替罪羊。只要世人认定他是恶人,真正的幕后之人便可逍遥法外。”
“所以,我们要去找赤焰魔君?”华瑶看向钟七安。
钟七安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不,先参加鉴宝大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三人齐问。
“因为柳青霜既然敢设局,就一定会露出破绽。而我要做的,就是等她自己把破绽送到我面前。”
他说这话时,目光如刀,直刺黑暗深处。
庙外,风声骤起,吹动残破窗棂,发出吱呀声响。一只乌鸦从枯树上腾空而起,鸣叫划破夜空。
玄冥子仰头望天,忽然轻叹:“星轨偏移,紫气东来,却夹杂血光。这一劫,怕是躲不过了。”
“那就迎上去。”钟七安站起身,披上外袍,“我不怕劫,只怕真相永远埋在地下。”
华瑶看着他挺拔的背影,心中泛起涟漪。她知道,这个男人一直在压抑自己的痛苦,用冷静包裹仇恨,用理智压制愤怒。可越是如此,一旦爆发,便如洪流决堤,无人可挡。
“七安。”她轻唤。
“嗯?”
“如果真相让你无法承受……我会在你身边。”
他脚步微顿,没有回头,只低声说了句:“谢谢。”
虾大头嘿嘿一笑:“你们俩要是再这么含蓄下去,等真相大白那天,估计孩子都能打酱油了。”
“闭嘴。”钟七安淡淡道,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。
玄冥子望着三人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,又有一丝忧虑。他知道,这段旅程才刚刚开始,而真正的风暴,尚在远方酝酿。
三日后,鉴宝大会将在城中心的“天启阁”举行。据说,届时将展出一件传说中的上古遗物——“混沌镜”,据传能照见前世因果。
“混沌镜……”玄冥子喃喃,“若真存在,或许真能揭开当年的秘密。”
“可它若真是假的呢?”华瑶问。
“那就更有趣了。”钟七安冷笑,“一场骗局,往往比真相更能暴露人心。”
他们不知道的是,此刻天启阁顶层,一道倩影凭栏而立。女子一袭青衣,面容清丽,眸光如冰。
“钟七安……你终于来了。”她轻声自语,指尖抚过唇畔,“这一次,我会让你亲眼看着,什么叫万念俱灰。”
她转身离去,裙裾翻飞,地上投下的影子,竟分裂成两道,一道笔直向前,另一道却缓缓扭曲,化作狰狞鬼面,一闪即逝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赤焰谷中,一座火山口轰然喷发。滚滚烈焰中,一道魁梧身影缓缓抬头,面具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猩红的眼瞳。
“钟七安……你也听见了吗?那老家伙的最后一句话……”
他低笑,声如雷霆:“我不是真凶……可谁又是呢?”
而在更深的地底,一座从未被记载的古墓之中,一面青铜巨镜缓缓睁开“眼睛”,镜面波光荡漾,映出的,竟是钟七安幼年时的模样。
镜中,那个小男孩伸出手,嘴唇开合,无声呐喊。
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什么。
但某种东西,正在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