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雾如纱,层层叠叠地缠绕在天机阁残破的檐角之上。风自幽谷深处吹来,带着腐朽与金属锈蚀的气息,仿佛整座古阁早已死去千年,只剩一具空壳在时间的缝隙中苟延残喘。
钟七安立于石阶前,指尖轻抚腰间剑柄,目光如刀,一寸寸扫过眼前那道由符文交织而成的光幕屏障。他的瞳孔微微收缩,映出无数流转的符号线条——那些纹路并非静止,而是在缓慢旋转,如同某种古老阵法仍在呼吸。
“这禁制……不是死阵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冷得像冰泉滴落石面。
华瑶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,素手轻拢袖口,眉心微蹙。“我师门典籍有载,天机阁外围九重锁灵阵,每一道都需以‘逆五行’之序破解。可如今符文走势紊乱,似被人强行篡改过。”
虾大头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扛着铁棍往肩上一甩:“管他篡改不篡改,老子砸了便是!”
话音未落,钟七安已抬手制止。
“不可。”他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“此阵若遭外力强破,反噬之力足以震碎金丹修士三魂七魄。你进去,就是送死。”
虾大头挠了挠头,讪笑两声,倒也没再逞强。
钟七安闭目凝神,脑海中浮现出幼时家族藏书阁中的一卷《万象禁纹录》。那时父亲曾指着一幅图谱说:“七安,记住,世间万阵皆有律,唯‘双生回环’最难辨。一旦误入,步步皆杀局。”
此刻眼前的符文流转轨迹,竟与那“双生回环”隐隐相合。
他猛然睁眼,眸中寒光一闪。
“我知道怎么走了。”他说。
三人迅速分工。虾大头负责牵制东南阵眼,以其浑厚体魄引动地脉震动;华瑶则需在西北角布下引灵印,为钟七安打开一线生机通道。
“记住,”钟七安盯着二人,“我会从正中切入,你们必须在我踏入第三步时同步发动。差之毫厘,全盘皆毁。”
华瑶点头,指尖已凝聚灵光。
虾大头握紧铁棍,肌肉鼓胀如铁铸。
钟七安深吸一口气,踏出第一步。
刹那间,空气仿佛凝固。符文骤然亮起,紫金色光芒如蛇般游走于虚空之中。他脚步不停,第二步落下,地面裂开细纹,一股灼热气流自脚下喷涌而出。
第三步!
“动手!”他厉喝。
轰——!
东南方向传来巨响,虾大头怒吼一声,将铁棍狠狠插入阵眼裂缝,全身筋骨爆鸣,硬生生扛住反冲之力。与此同时,华瑶双手结印,一道青莲虚影浮现空中,轻轻一旋,西北角的符文顿时黯淡三分。
钟七安趁机突进,身形如电,在光幕间穿梭。他的手指划过虚空,精准地点向七处关键节点——每一指落下,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嗡鸣。
最后一指按下的瞬间,整座禁制剧烈震颤,随即如玻璃般碎裂成万千光点,消散于夜风之中。
三人齐齐松了口气。
“成了?”虾大头喘着粗气问。
钟七安没有回答。他蹲下身,拾起一片残存的符文碎片,仔细端详。那纹路……太熟悉了。
这不是普通的天机阁传承符文。
这种弧度、转折、末端分叉的方式——分明是他钟家祖传的“玄枢引灵诀”中的基础笔意!
可钟家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灭门焚族,连藏书阁都被付之一炬,怎会有遗痕出现在此?
他默默将碎片收入袖中,脸上不动声色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,“里面还有更难的机关。”
穿过断裂的长廊,三人来到一座圆形大厅。中央矗立着一座青铜巨鼎,鼎腹刻满晦涩铭文,正缓缓旋转,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。
华瑶上前一步,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,低声念诵起一段古老咒语。随着她的声音起伏,玉简泛起淡淡柔光,与鼎上某处铭文产生共鸣。
“这是我师门秘传的‘启钥真言’,唯有持此法者才能唤醒核心机关。”她解释道。
钟七安静静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担忧。
他知道,华瑶的师门早已衰败,传承断续,许多高阶秘法都残缺不全。她现在施展的这一式,极可能并不完整。
果然,当咒语进行到第七句时,玉简突然发出刺耳鸣响,光芒剧烈闪烁。华瑶脸色一白,嘴角溢出一丝血迹。
“不好!”虾大头惊呼。
只见那青铜鼎猛然震颤,鼎口喷出一道黑气,直扑华瑶面门!
千钧一发之际,钟七安闪身挡在她身前,左手结印,右掌贴于她后背,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。
“稳住心神,继续念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像一座山压住了即将崩塌的堤坝。
华瑶咬牙,强忍经脉撕裂般的痛楚,继续吟诵。钟七安的灵力如暖流般支撑着她的识海,两人气息交融,竟隐隐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。
终于,最后一字出口。
轰隆一声,青铜鼎轰然开启,从中缓缓升起一卷泛黄残卷,悬浮于半空。
钟七安伸手取下,指尖触碰到纸面的刹那,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意顺着手臂直冲脑海。
他几乎脱手。
“怎么了?”华瑶虚弱地问。
“没事。”他摇头,迅速平复心绪,展开残卷。
上面字迹斑驳,大多模糊不清,唯有中间几行尚能辨认:
> “混沌神体,承劫而生。
> 九转轮回,唯此一道。
> 宿命之人,当现于乱世之始……”
钟七安的目光停在“宿命之人”四字上,久久未动。
华瑶垂眸,手指微微颤抖。
她看到了最后几行几乎湮灭的字迹——那是用远古血墨写就的预言:
> “……其魂烙双星,其血燃苍穹。若觉醒,则洪荒再临。”
而这“其”,似乎正指向一个名字的残痕——“钟”。
她猛地抬头看向钟七安,又迅速低下眼帘。
不能说。现在还不能说。
她怕他知道真相后,会做出无法挽回的选择。
“我们拿到了。”虾大头兴奋地拍腿,“这可是揭开天地秘密的关键啊!”
钟七安收起残卷,神色莫测。“先离开这里再说。”
三人原路返回,刚踏出天机阁大门,钟七安忽然停下脚步。
风停了。
树叶不再摇曳。
连远处虫鸣也戛然而止。
“有人跟着我们。”他轻声道。
华瑶心头一紧。“什么时候?”
“从我们进入天机阁那一刻起。”钟七安冷笑,“你以为这么复杂的禁制,为何偏偏在我们到来时恰好出现破绽?是巧合?还是有人故意放我们进来?”
虾大头眯起眼睛:“谁敢盯咱们?”
“试试就知道了。”钟七安缓缓前行,故意放缓步伐,脚步凌乱,像是疲惫不堪。
三人走出百余丈,拐入一片密林。
“我假装摔一跤。”虾大头会意,猛地踉跄一下,手中铁棍脱手飞出,撞在一棵古树上,发出清脆响声。
几乎同时,一道黑影从上方掠过,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光。
但钟七安早已蓄势待发。
“定!”
一声低喝,他掷出一枚符箓,瞬间化作一张灵网,将那黑影短暂缚住。
虽只是一瞬,却足够看清——那人腰间挂着一枚玉佩,玉质温润,正面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,背面则是一圈扭曲的古篆。
钟七安瞳孔微缩。
那乌鸦图案……他曾见过。
那是玄冥子年轻时提及的一个组织——“夜枭盟”。据说是上古时期专门侍奉天机、窥探命运的秘密团体,后来因触犯禁忌被各大宗门联手剿灭。
可柳青霜的人,为何佩戴此物?
黑衣人挣脱灵网,转身欲逃。
“追吗?”虾大头跃跃欲试。
“不必。”钟七安摇头,“让他回去报信。”
“什么?”华瑶惊讶,“你不担心他们调集人马围剿我们?”
“正要他们来。”钟七安眸光幽深,“我倒想看看,柳青霜到底想做什么。还有那个‘夜枭盟’……为何会在她手下重现?”
夜风再度吹起,卷起落叶纷飞。
华瑶望着钟七安的侧脸,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比以往更加遥远。他看似冷静如常,但她分明感受到他内心翻腾的风暴。
他在隐瞒什么。
就像她也在隐瞒残卷上的预言一样。
“接下来去哪?”虾大头问。
“回城。”钟七安道,“找玄冥子。”
“你觉得他会知道玉佩的事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钟七安望着远方漆黑的山脉,“但我记得他说过一句话——‘命运的线,早在你出生前就已织好。’”
华瑶心头一震。
难道……这一切都不是偶然?
天机阁的开启,残卷的出现,甚至他们的相遇……
是否都在某个巨大的棋局之中?
“钟七安。”她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如果有一天,你发现追寻大道的路上,必须牺牲很多人……包括我,你还会走下去吗?”
钟七安脚步一顿。
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:“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。”
可他的声音里,没有笃定,只有挣扎。
虾大头察觉气氛沉重,打了个哈哈:“哎呀,你们俩别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!咱们现在可是拿到宝贝了!等研究明白了,说不定都能飞升成仙!”
钟七安勉强扯了扯嘴角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啼。
三人同时抬头。
一只通体漆黑的巨鹰盘旋于高空,双目赤红,竟久久不去。
“那是……监视之禽?”华瑶皱眉。
钟七安冷冷注视着它,忽然扬手打出一道灵符。
符箓化作雷霆,直击巨鹰。
却不料,那鹰双翼一振,竟凭空消失在原地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“空间挪移?”虾大头骇然。
“不是。”钟七安眼神凝重,“那是幻形术,而且极为高明。操控者至少是元婴巅峰,甚至……可能是化神境。”
寂静再次降临。
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。
他们已被盯上,且对方的实力远超想象。
“加快速度。”钟七安下令,“今晚必须赶到城外驿站歇脚。”
三人疾行数十里,终于抵达一处废弃客栈。外墙坍塌,门匾歪斜,唯有屋顶尚存。
“将就一晚。”虾大头点燃篝火,“我去附近捡点柴。”
他刚出门,钟七安便拉住华瑶的手腕,压低声音:“刚才在天机阁,你看到残卷末尾的字了吗?”
华瑶心头剧震。
她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。
“……看到了一点。”她艰难开口,“但看不清楚。”
“别骗我。”钟七安盯着她,“你的眼神变了。”
华瑶咬唇,终是摇头:“我现在不能告诉你。不是不信你,而是……有些事,知道得太早,只会害了你。”
钟七安沉默片刻,松开手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但你要答应我,若真到了生死关头,别替我承担。”
华瑶怔住。
火光映照下,她看见他眼角有一道极淡的疤痕,那是当年家族覆灭之夜留下的印记。
她忽然明白,这个男人之所以冷漠果断,并非无情,而是怕再一次失去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她轻声说。
屋外,风声渐紧。
虾大头抱着柴禾回来,刚进门就嚷嚷:“怪事!我在林子里发现一堆灰烬,像是有人刚烧过什么东西!”
钟七安霍然起身:“带我去看看。”
三人来到林中,果然见到一小片焦土,残留着微弱灵息。
钟七安蹲下查验,忽然瞳孔一缩。
灰烬中,竟藏着半块烧焦的布片,上面依稀可见半个乌鸦图案。
正是那玉佩上的标志!
“他们在销毁证据。”钟七安沉声道,“说明他们不想让人知道‘夜枭盟’的存在。”
华瑶忽然想起什么:“等等……我师门古籍提过,‘夜枭盟’当年之所以覆灭,是因为他们试图唤醒‘混沌祭坛’,引发了一场小型洪荒劫……”
钟七安猛地抬头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只是听说……具体细节已经失传。”华瑶摇头,“但据说,那场劫难中,唯一活下来的,是个拥有特殊体质的孩子。”
钟七安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忽然想起残卷上那句——“混沌神体,承劫而生”。
难道……
不,不可能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。
可就在此时,远处夜空中,一道血色流星划破天际,坠入北方群山。
紧接着,大地轻微震颤,仿佛有什么东西……正在苏醒。
“那是……地脉异动?”虾大头脸色发白。
钟七安望向北方,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“不是地脉。”他喃喃道,“是封印松动了。”
华瑶颤声问:“什么封印?”
钟七安没有回答。
因为他想起了玄冥子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话:
“七安,若有一日你见血星坠地,万籁俱寂,切记……莫回头。”
而现在,血星已落。
风停了。
远处,那只黑鹰悄然现身,立于枯枝之上,赤目盯着他们,口中竟吐出人言:
“宿命之人,你逃不掉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