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到他死讯的那天,我平静地给自己泡了杯咖啡。
警方说他的潜水设备被人动了手脚,尸体沉在珊瑚礁深处。
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崩溃,可我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。
直到整理遗物时,我发现他留给我的一瓶香水。
按下喷头的瞬间,海中遇难的场景如潮水般涌来——
那竟是他生前为我们调的最后一款记忆香水。
而凶手的气息,也封存在这缕难以抹去的香调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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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的雨敲打玻璃,声音钝而持续,像谁在耐心地用指甲一遍遍弹着。我把咖啡豆倒进研磨机,嗡鸣声炸起,盖过了雨声,还有电话里那个警官平板无波的后续交代——关于打捞,关于程序,关于节哀。豆子被碾碎,散发出一种近乎焦糊的醇苦,填满了厨房,填满了我的肺叶,堵住了所有可能溢出来的情绪。
“嗯,好,我知道了。麻烦你们了。”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的,平稳地落在研磨机的余韵里,然后挂断。
咖啡液一滴一滴坠入玻璃壶,深褐色,不透光。客厅里坐着几个人,他的母亲低低的啜泣,断断续续,像坏掉的风箱。我的朋友小薇红着眼圈,时不时担忧地瞥向我。她们都在等,等一个预料之中的崩溃,等我的世界碎裂的巨响,等洪水决堤。
可我只是端着杯子走过去,热气模糊了杯沿。“妈,喝点水。”我对婆婆说,声音干涩,却无颤音。她抬起红肿的眼,看我像看一个怪物。
“阿哲他……你怎么……”她的话被哽咽切断,取而代之的是更汹涌的哭声。小薇过来扶住她,目光落在我脸上,探究着,仿佛想从我一丝皱纹也无的平静里挖出强撑的裂痕。
我没有裂痕。我只是空了一块。好像心肝肺腑被什么精密仪器一次性抽空,剩下一具轻飘飘的、按照既定程序运行的壳。陈哲,我的丈夫,那个在水下能像人鱼一样自由的男人,死了。警方说,他的潜水设备被人动了手脚,供氧系统故障,尸体在三十米下的珊瑚礁深处被发现,与缤纷的鱼群和冰冷的海葵为伴。
意外。他们最初这么说。但现在,电话里那个警官说,证据指向人为。
谁呢?为什么?这些问题像雨滴砸在屋顶,遥远,不真切。我啜饮着咖啡,极苦,舌尖发麻。我应该哭的。所有人都这样认为。恋爱三年,结婚五年,他是刻入我生命里的一道骨血。可现在,关于他的所有感觉,都隔着一层厚厚的、磨砂的玻璃。我看得到轮廓,触不到温度。
葬礼,笔录,接待一波波前来安慰的亲友。我像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,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,说出每一句该说的话,甚至能反过去拍拍泣不成声的人的肩膀。我没有流泪。一滴都没有。婆婆看我的眼神从痛苦变成了不解,甚至染上一丝怨愤。小薇悄悄问我,是不是吃了什么药。我摇头。
我只是……感觉不到。
直到一周后,雨还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,我站在他的工作室门口。门虚掩着,里面是他离开那天的样子。书桌上摊着几本海洋图鉴,笔随意扔着,旁边是一套精密的小型蒸馏装置和一堆标着化学名称的棕色玻璃瓶。他是调香师,专攻一种小众到近乎偏执的领域——记忆气味。他说最极致的气味能封印一段时光,一个场景,一种情绪。
海水的咸,沙砾的粗粝,夕阳下沙滩的温度,甚至某一刻心跳的频率。他都试图捕捉。
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最后调试的某种基香,很淡,几乎被灰尘味盖过。我深吸一口,那空掉的一块胸腔里,毫无回响。
开始整理吧。我告诉自己。
衣服大部分打包,准备捐掉。书籍整理好。他的工作台,我清理得很慢,用软布一点点擦拭那些晶莹的玻璃器皿,动作机械。抽屉最底层,有一个没贴标签的松木盒子。打开。
黑色丝绒衬着一只香水瓶。方形的,线条极简,玻璃厚实,透出里面近乎无色的一点液体。瓶身没有任何标识。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卡片。
我拿起卡片。上面是他飞扬潦草的字迹,只写了一行:
“给阿沅。最后一款。只给你。”
日期是他出事那天。
我的心跳,停了一拍。很轻的一下,几乎错觉。
我拿起瓶子。冰凉的玻璃贴合掌心。最后一款。只给我。是什么?为什么从没听他提起?
鬼使神差地,我拧开了银色的喷头。几乎没有思考,对着面前的空气,轻轻按了下去。
嗤——
极细微的喷雾涌出,细密如尘。
一瞬间,世界消失了。
咸腥、冰冷的海水猛地倒灌入我的口鼻,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来,肺叶发出尖锐的刺痛警报!视野被幽蓝和混沌充斥,光线从头顶的水面扭曲地透下,遥远得像个幻觉。恐慌,不是我的,却铺天盖地淹没了我——他的恐慌!氧气!氧气供给断了!嘶嘶的气流声诡异地在耳边响了一下,继而彻底死寂。他猛地扭头,看向背后的气瓶接口,那动作里的惊骇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我!视线开始模糊,暗红色的珊瑚礁像狰狞的鬼爪,在晃动的水影里逼近。窒息感勒紧了喉咙,冰冷的死亡触手从深海中探出,缠绕上来,拖拽着下沉……下沉……
还有……别的。
在那灭顶的、属于他的绝望洪流中,一丝异样的气味,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个崩溃的瞬间。那不是海水的咸,不是铁锈的腥,不是恐惧的酸。
那是一缕极其冷冽的、近乎尖锐的香气。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化学溶剂,带着人工雕琢的冰冷光滑感,还有一种……消毒水般的洁净,冷酷的洁净。这气味不属于海,不属于他。它像一个闯入者,一个冰冷的标记,死死地钉在那段濒死的记忆里,清晰,锐利,令人齿寒。
“啊——!”
我听到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,刺破了水下窒息的闷响。声音来源是我的喉咙。
我瘫倒在地板上,蜷缩起来,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,眼泪 finally 决堤,不是悲伤,是纯粹的生理性恐怖和窒息感带来的剧烈反应。浑身湿透,像是刚从海里被打捞出来,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发抖。
那片海……那个瞬间……他最后的感受……
我都看到了。我都尝到了。我都……闻到了。
那瓶打翻的香水在地板上渗开,空气中那缕冷冽的、带着消毒水味的雪松气息,尚未完全散去,与我脑海中那枚残酷的记忆标记严丝合缝。
凶手的味道。
警察没有找到的动机,没有锁定的嫌疑,此刻,被这缕冰冷的气味,钉死在了我的灵魂里。
我慢慢停止颤抖,抬起头。泪水还挂在脸上,但眼底那片空茫的死寂已经被某种东西烧穿了。空掉的那块胸腔里,不是被填满,而是被灌进了滚烫的铅液,沉重,灼痛,带着毁灭性的重量。
我爬过去,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只滚落在地板上的香水瓶。还剩大半瓶。我紧紧把它攥在掌心,玻璃硌得生疼。
窗外,雨不知何时又大了,哗啦啦地响成一片。
我闭上眼,又一次深吸一口气。
这一次,那冷冽的、带着死亡标记的雪松气息,无比清晰地烙刻进我的每一次呼吸里。
抹不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