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葬礼那天的雨,和我爱上他那晚一模一样。
作为海洋地质学家,他总说人类记忆如海底沉积,“痛苦会被时间压实成岩。”
直到我在他遗留的潜水器里发现加密日记:
“若她读到此文,我已故意被埋于百米之下——
不是意外,是选择永久沉睡于拥有我们初吻记忆的海底断层。”
更骇人的是最后一页:“下来找我,但务必避开会‘呼吸’的诡异黑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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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敲在黑色的伞面上,单调、绵密,冷得渗进骨头缝里。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。那天晚上的雨也是这么下,打在研究所宿舍的窗玻璃上,噼里啪啦,像是永无止境的鼓点,敲得人心慌。空气里也是这种湿漉漉的、裹挟着泥土和腐烂植物气息的味道,只不过那一晚,这气味里混了他身上海水与机油的味道,还有……一种灼热的、令人眩晕的悸动。
而现在,只有这雨,冰冷地覆盖一切,覆盖着眼前这座光洁得刺目的墓碑。林深的墓碑。
“着名海洋地质学家林深博士追思会”的字样在黑伞的缝隙间模糊成一片泪痕。人们穿着深色的衣服,表情肃穆,声音压得很低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每一个音节落在耳中,都沉重得让我的胃往下坠。
“节哀。”
“林博士的事业……”
“海洋不会忘记他……”
多空洞。他们认识的他,是论文上严谨的名字,是学术报告厅里冷静自信的声音,是新闻报道中那个一次次潜入深渊带回奇迹的英雄。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深。
我认识的林深,会在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后,头发乱糟糟地冲我傻笑,眼底有孩子气的血丝和光;会固执地认为速溶咖啡加三块方糖是对疲惫最基本的尊重,尽管我无数次抗议那甜得发腻;会在那个同样大雨的夜晚,浑身湿透地敲开我的门,眼睛亮得吓人,不由分说把一个冰冷沾着雨水的贝壳塞进我手里,说在三百米下的岩缝里发现的,觉得像我“偶尔闪光的倔强”。他的手指冷得像冰,呼吸却烫得惊人。
然后,在那个窗外暴雨如注的狭窄空间里,他吻了我。带着海水的咸涩和雨的清凉,还有那种不管不顾的、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滚烫。那一刻,我的心跳声盖过了全世界的雨。
他说过,人的记忆就像海底的沉积物,庞杂混乱,痛苦是里面最尖锐的碎屑。但没关系,他说,时间是最好的压载舱,会把所有锋利的过往深深压进底层,最终凝固成冰冷的、再无感觉的岩石。“所以,别怕痛,阿阮。”他蹭着我的鼻尖,低笑,“再痛的,久了,也就只是一块石头。”
可他现在在哪里?他这块我最痛的石头,没有被压实,反而棱角尖利地、血淋淋地硌在我心口最软的地方,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碾磨痛楚。时间不是压载舱,是钝刀,是凌迟。
追思会虚浮的哀悼声浪像潮水一样退去,留下冰冷的沙滩。我独自站在墓前,雨水顺着伞骨滑落,在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,映出铅灰色的、哭泣的天空。心口那片被他塞进来的滚烫记忆,和此刻浸透全身的寒意厮杀,几乎要将我撕裂。
我转身离开,把那些公式化的悲伤甩在身后。鞋跟敲击湿漉漉的石板路,一声声,像是倒计时。
研究所给他安排的临时宿舍还保留着原样,一种徒劳的尊重。推开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合了纸张旧墨、淡淡海腥味和他常用的一款木质调剃须水的气息扑面而来,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。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他的印记,却又死寂得可怕。
书桌上摊着未写完的报告,笔还搁在一旁,仿佛他只是临时走开。我伸出手指,拂过那些凌厉又工整的字迹,指尖下的冰凉刺得我一颤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,像无形的手攥着我的心脏,缓慢收紧。那些被刻意用忙碌封存的画面——他微笑的嘴角眉梢,他思考时无意识捻动手指的小动作,他低沉喊我名字的语调——疯了似的破土而出,尖啸着撕扯我勉强维持的平静。
我跌坐在他的椅子上,椅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、属于他的体温幻觉。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决堤,滚烫地砸落在桌面的报告纸上,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。压抑的呜咽冲破喉咙,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凉。为什么?为什么偏偏是他?那个说过要带我看遍所有大洋沟壑,要在最深的海底吻我的人,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一场所谓的“意外”里?
不知道哭了多久,直到喉咙干涩发痛,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。我吸着鼻子,试图从那种几乎溺毙的悲伤里挣扎出来,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底。
那里半掩着一个黑色的防水背包,沾着已经干涸发白的盐渍,边角有磨损的痕迹。那是他每次出海都会带的随身装备包。
心脏莫名一跳。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,我把它拖了出来。拉链有些涩,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声响。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,一些常见的海上应急药品,一本被海水泡得卷了边的野外记录本,还有……
一个大约巴掌大小,厚实得异乎寻常的黑色金属方块。表面没有任何标识,触手冰冷沉重,边角严丝合缝,只在侧面有一个极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接口。这不是他平时会用的普通硬盘或设备。一种陌生的、格格不入的科技感。
我把它拿在手里,沉甸甸的,像攥着一块冰凉的秘密。翻来覆去地查看,找不到任何开关或提示。这不对劲。林深不喜欢过于复杂花哨的东西,他的工具向来实用至上。这个方块,透着一股和他格格不入的冷硬和……隐秘。
找遍他的抽屉,终于在一个放杂物的盒子里,发现了一个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、造型奇特的接口读卡器。心跳莫名加速,带着一种窥探禁忌的不安和无法抑制的迫切。手指微微发颤,我将读卡器连接上电脑,然后把那冰冷的黑色方块嵌了进去。
驱动器识别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弹出来的文件夹里,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文档,名称是一长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字母组合,像一道加密的锁。
双击点开。
跳出来的,是林深无比熟悉的字体。可那内容,却像一把烧红的冰锥,瞬间刺穿我的眼球,狠狠扎进大脑深处——
**“若她读到此文,我已故意被埋于百米之下——”**
我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**“不是意外,是选择永久沉睡于拥有我们初吻记忆的海底断层。”**
瞳孔急剧收缩,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指尖冰凉,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。屏幕上的字迹扭曲、晃动,每一个笔画都变成狰狞的嘲笑。
故意?选择?沉睡?初吻记忆的海底断层?
那个雨夜的画面再次猛扑过来,带着前所未有的、令人窒息的甜蜜和此刻彻骨的恐怖。他当时眼底的光,不是爱恋,是诀别?那片海域,那个坐标,他笑着说发现新贝壳的地方……是早就选好的坟墓?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猛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,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疯狂爬升。
颤抖着,几乎是凭借本能拖动滚动条。文档很长,记录了许多零碎的、看似专业的地质观测数据和水文信息,穿插着一些日期和坐标,字里行间透着他一贯的冷静和专注,看得我头晕目眩,无法思考。直到最后——
鼠标滑到底部。
最后一行字,以一种略显急促、甚至笔画有些变形失控的笔迹,突兀地钉在那里,像一声尖锐的、撕裂一切的警告:
**“下来找我,但务必避开会‘呼吸’的诡异黑藻……”**
啪!
我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缩回手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得肋骨生疼,几乎要破体而出。血液奔涌的轰鸣声淹没了一切,包括窗外持续的雨声。
呼吸……黑藻?
那是什么?
一种超出所有理解范围的、荒诞离奇的恐怖感攫住了我。比得知他是自杀更令人胆寒。自杀至少还在人类情感的范畴内,痛苦,绝望,选择结束。可这个……
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最后一行字,每一个笔画都像活过来的扭曲黑虫,蠕动着,钻进我的眼睛,我的脑子。
他不是因为抑郁或痛苦自杀的。
那片海,那个承载着我最初也是最痛回忆的地方,下面有什么?
有什么东西,让一个坚信痛苦会被时间压成岩石的科学家,用这种近乎诡异的方式结束生命,并留下这样一句不祥的、非理性的遗言?
房间里死寂无声,只有电脑风扇微弱地嗡鸣,像某种倒数。
雨还在下,一遍遍冲刷着玻璃窗,仿佛要洗净什么,却又徒劳地留下更多水痕。
我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仿佛也变成了一块被巨大震惊和恐惧压垮的石头。很久,很久,直到窗外天色彻底暗沉,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而扭曲的色彩。
然后,一种冰冷的、坚硬的决心,从那片被撕裂的痛楚和荒诞的恐惧废墟中,一点点浮起。
我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伸出手,关掉了那个文档窗口。屏幕暗下去,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,和一双黑得吓人、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。
海底断层……会呼吸的黑藻……
我必须要知道。
我必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