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婆婆苍老的声线仿佛汇聚了千万个灵魂的叹息,在昏暗中激起无形的涟漪。
神说,饮下神血者将蒙神罚,诅咒如附骨之疽,万古流传。
纵使沧海化作桑田,星辰陨落成尘,这罪责的烙印仍将在血脉中灼烧,在子嗣的梦境中低语,直至时间的终末。
神说,白昼将永绝其生存之所,阳光即不可触及之物。
晨曦将化作焚身的烈焰,正午的光辉将成为刺穿心脏的利刃,他们在光明中无处遁形,唯有在永夜的怀抱中才能苟延残喘。
神说,亵渎者将永世行于黑暗,勾心斗角,永无团结之日。
猜忌的毒蛇将盘踞在他们的心窍,背叛的荆棘将缠绕他们的血脉,纵使面对共同的危难,他们也将在相互倾轧中走向毁灭的终局。
......
我怔怔地坐在原地,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。
尽管道格人与斯普林人之间横亘着语言的深渊,但我仍从那古朴肃穆的韵律中,窥见了大蝠神如浩瀚星海般的慈悲。
那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对蝼蚁的垂怜,而是母亲对迷失孩童那泣血般的悲悯。
我的道格耳朵微微颤动,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神性回音,胸腔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填满。
这与典籍中那位以雷霆裁决世事的火之女神何等迥异!
那位女神将律法刻于金石,以圣焰净化异端;而大蝠神,这位沉默的守护者,却将神血化作甘霖,将羽翼化作庇佑,直至最后仍不忍施以毁灭。
只是以诅咒的形式,为背叛者留下最后的生路——尽管那生路,本身就是无尽的折磨。
我望着老族长沟壑纵横的脸庞,仿佛看到了那位古老神只温柔而悲伤的眼眸。
然而亘古的真理从未改变,过度的慈爱往往孕育逆子,无边的宽容常常豢养仇敌。
神以血肉哺育的子民,最终将獠牙刺入了神的胸膛。
我原以为讲述如此惨痛的历史会让老族长情绪激荡,却惊讶地发现她神色如古井无波,那平静并非麻木,而是历经千载传承后沉淀的释然,仿佛这些惊心动魄的传说早已化作血脉中的记忆,与呼吸同在。
她轻抚权杖的动作,像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。
随后的叙述验证了我的感悟。
传说中幸存下来的斯普林人,皆是那位心善祭司的血脉延续。他们是祭司阶层中唯一未被诅咒玷污的支系,如同洪水中最后一方净土。
他们引领着残存的信众,诀别了神赐的流奶与蜜之地,毅然遁入瘴疠弥漫的雨林与沼泽。
这不只是逃亡,而是一场集体的赎罪,每一步都踏着忏悔的节拍,每一个黎明都在祈求宽恕中开启。
她的声音里突然涌动着某种坚韧的力量,仿佛先祖的勇气正通过她的言语灌注到每个聆听者的心中。
一方面是为了洗涤先祖背弃神恩的罪愆,另一方面,却是为了躲避那些【受诅者】永无止境的追杀。
听到这里,我不禁逸出一声苦涩的叹息。
世界的运行法则从来都如此赤裸而残酷——大蝠神陨灭时,祂浩瀚的神力扭曲成了最恶毒的诅咒,却也被那十二位祭司及其后裔全数继承。
我拾起掉落的羽毛笔,发现笔尖已经折断,如同这个传说中那份被亵渎的善意。
可诅咒的力量终究也是力量,那些背信者掌握的黑暗权能真实不虚。
而虔诚者与善祭司的家族,却永远失去了神的庇护,只能在幽暗的丛林深处筑起脆弱的藩篱。
老婆婆微微颔首,斑驳的翼膜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沧桑的光泽。
然而就在此时,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复杂,那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挣扎。
我立即前倾身体,用最郑重的礼节请求她继续这个史诗。
她沉默良久,终是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开启了最后的篇章。
那叹息声仿佛来自时光深处,带着无数代人的重量。
她诉说,在斯普林口耳相传的秘辛中,大蝠神早已为忠实的子民埋下最后的希望——正是那位被同胞分食的善良祭司。
她的灵魂未曾完全消散,而是在神力的护佑下化作不灭的星火。
她承继了大蝠神第十三份,也是最厚重的一份遗产——那就是神明破碎的本源。
神只残存的神识与祭司不屈的魂灵相互交融,本该孕育出执掌复仇权柄的战争之神。
若命运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,这位新神将指引斯普林人夺回失落的荣光。
可是命运再次嘲弄了神明的良苦用心。
饱经折磨的祭司魂灵终究被仇恨腐蚀,她化作只知杀戮的凶器,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戮所有流着受诅者血液的生命,甚至连未曾背弃信仰的同族都难逃毒手。
大蝠神在最后的清醒中意识到,祂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抉择。
为了弥补这个致命的失误,祂恳求祭司的魂灵安息,将这股混沌的力量封存于斯普林人的血脉深处,作为世代追杀受诅者后裔的武器。
敬神的祭司哭泣,却终愿步入终结。
然而真相是,大蝠神说了最后一个谎言。
在永恒沉寂的前刻,祂降下了最终的神谕:
“当亘古的新月染上霜雪之色,当婴孩的瞳仁映出黄金,当羽翼铺展如皑皑雪原——那便是灾厄苏醒的征兆。
让这纯白归于永恒的安宁,否则毁灭的洪流将席卷你们的家园,将斯普林最后的火种彻底湮灭。”
最后的时刻,大蝠神与祭司的灵魂彻底交融,化作无分彼此的原初混沌,再也寻不回昔日的情感和记忆。
但这股蕴含着神明最后意志的力量,仍将在斯普林的血脉中代代相传——它既是守望族群的神恩,也是悬于头顶的神罚。
老婆婆的讲述在此戛然而止,她疲惫地闭上双眼,仿佛刚刚完成一场神圣的仪式。
这就是斯普林用血与泪传承的史诗,这就是灾厄最初降临时的真相。
雨声重新变得清晰,我从沈醉中恍然清醒,却发觉面前的老者不知何时早已深深睡去。
身旁的值守小哥拍了拍我的肩膀,示意我莫要再继续打扰,我便退出树屋。
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