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愿寺,一向宗的信仰中枢,如今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。
一只手,曾经用来敲击木鱼、翻动经卷的手,正颤抖着探入功德箱的底部。那只手干瘦得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,指甲因饥饿而变得灰白脆弱。它在箱底的木屑和积灰中摸索着、抠挖着,最终,指尖触碰到了最后一枚冰冷的、带着铜臭的金属。
一枚铜钱。
曾经香火鼎盛、金银满箱的寺庙,随着林乾“告缗”运动的深入,彻底失去了所有供养。地方豪族自顾不暇,纷纷切断了资金来源,而底层的信徒则像追逐水源的兽群,涌向了那座能施舍米饭的“神农祠”。
佛祖,被彻底饿着了。
寺庙巨大的斋堂内,数百名往日里养尊处优的僧侣第一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。空气里闻不到一丝饭菜的香气,只有一股陈腐的木头和人心败坏后散发出的酸臭。巨大的粮仓早已空空如也,老鼠都含着泪搬了家。
“我的!这是我的馒头!”
一个平日里宝相庄严的老僧,此刻双眼通红,像一头护食的野狗,死死抱着一个早已干硬发霉的馒头。他的对面,是三个同样饿得眼冒绿光的年轻僧侣。他们不再念诵经文,嘴里发出的是最原始的、威胁的嘶吼。没有推搡,没有争吵,一场短暂而又凶狠的撕打之后,那个馒头被撕成了三块,老僧则被打翻在地,抱着空空如也的双手,发出了绝望的哀嚎。
佛法,在空洞的肠胃蠕动声中,显得一文不值。
比饥饿的僧侣更可怕的,是那些被他们豢养的武士信徒。这些习惯了寺庙供给、无所事事的浪人,如今断了粮,又无处可去,便将嗜血的目光转向了曾经的雇主。
“秃驴!吃的呢?”
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浪人,一脚踹开方丈的禅房。他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太刀,刀尖上还挑着半只被啃过的烧鸡,那是他刚刚从一名僧侣手中抢来的。他毫不客气地在方丈那张用来抄写经文的桌案上擦了擦油腻的手,眼神凶狠。
“佛祖也需要吃饭!你们的‘供奉’呢?”
寺庙之内,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取代了清规戒律。为了争夺最后一点残羹剩饭,僧侣与武士之间,武士与武士之间,拔刀相向的血案每日都在上演。
本愿寺的最高处,被称为“活佛”的证严高僧,正透过窗格,静静地看着下方那幅地狱般的景象。庭院里,两拨武士正在为了一袋发霉的豆子互相砍杀。鲜血喷溅在精心打理的枯山水之上,将白色的砂石染成了一片不祥的暗红。
他那套“往生净土”的说辞,在饥饿的哀嚎与利刃的碰撞声中,显得无比苍白可笑。
佛?
哈哈哈……佛在哪里?!佛,不能给我一粒米!
他的脸上,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寸寸碎裂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、破罐子破摔的疯狂。他眼中最后一丝慈悲被彻底烧尽,只剩下焚毁一切的火焰。
“来人!”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。
几名亲信的僧兵闻声冲了进来,惊恐地看着这位状若癫狂的“活佛”。
“打开……打开最后的宝库!”证严的声音如同夜枭,充满了神经质的尖利,“把里面所有的金银,都拿出来!”
僧兵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,但最终还是在证严那疯狂的眼神逼视下,颤抖着打开了隐藏在不动明王神像背后的密室。
金光,瞬间从密室中喷薄而出,将整间禅房映照得一片堂皇。那是寺庙数百年来,从无数信徒身上搜刮来的、堆积如山的财富。
证严没有看那些金银一眼。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庭院中,对着那些还在互相砍杀的武士,发出了他此生最后一个,也是最疯狂的命令。
“都住手!”
他那尖利的声音压过了刀剑的碰撞声。所有人都停了下来,疑惑地看着他。
证严抓起一把金判,狠狠扔在地上,那声音清脆悦耳,比任何经文都更能吸引人心。
“想要钱吗?想要吃的吗?”他张开双臂,像一个拥抱地狱的魔鬼,“宝库里还有更多!”
所有武士的眼睛都红了,呼吸变得粗重。
“听我号令!”证严指着寺庙之外,指着那些曾经供养过他们、如今却“背叛”了佛祖的富裕士绅的宅邸,用一种充满了诅咒与煽动的声音嘶吼道:
“既然那些凡夫俗子都背叛了佛,那佛,又何必再怜悯他们!”
“去吧!去抢!去杀!”
“让这片背弃了信仰的土地,彻底沉沦在地狱里吧!”
这道命令,彻底打开了潘多朵拉的魔盒。
那些早已饿红了眼的武士,如同被解开了锁链的疯狗,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咆哮,冲出了本愿寺的山门!他们涌入长崎的街市,扑向那些曾经对他们点头哈腰、如今却紧闭门庭的“盟友”!
一场波及整个长崎上层社会的内部大混战,正式爆发!
木门被暴力地踹开,女人的尖叫与孩童的哭喊混杂在一起。精美的瓷器被砸碎,华丽的绸缎被撕扯,曾经不可一世的士绅们,第一次亲身尝到了自己豢养的恶犬,反噬自身的苦果。他们在绝望之中,眼睁睁看着家财被洗劫,家人被凌辱。
最终,在求生欲的驱使下,他们做出了唯一的选择。
一家豪族的府门,从内部缓缓打开了。家主穿着凌乱的衣服,带着一脸的惊恐与屈辱,对着街口那些面无表情、正在“维持秩序”的大周士兵,发出了哀求。
“军爷……军爷救命啊!”他跪倒在地,放弃了所有的尊严,“我们……我们愿降!我们请求……请求庇护!”
天守阁的废墟之上,林乾一袭黑衣,负手而立。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,将下方城市中那几处冒起的黑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,一并送到他的面前。空气里,混杂着燃烧木头的焦糊味、新鲜的血腥味以及旧时代彻底腐烂的恶臭。
史毅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,躬身汇报,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快意。
“大人,松下、藤原、佐佐木……共计一十七家豪族士绅,皆已打开府门,请求我军入驻‘庇护’。”
林乾没有回头,只是平静地看着下方那场由旧秩序为自己点燃的、盛大的葬礼,淡淡地开口。
“告诉他们,可以。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、如同商人估价般的弧度。
“但,‘庇护’,是有价钱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