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二年春末的北京，空气中浮动着柳絮和暖湿的气息。赵小慧坐在自家书房靠窗的扶手椅上，午后的阳光将房间照得透亮，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。她刚给女儿王小慧喂过奶，小家伙此刻心满意足地睡在她臂弯里，鼻息轻柔，小拳头蜷缩在腮边，像个温顺的小动物。房间里很安静，只听得见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，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鸣。
赵小慧低下头，凝视着女儿熟睡的面容。那张小脸一天一个样，眉眼渐渐长开，依稀能看出几分她自己的影子，也带着点王宇的轮廓。一种混杂着无限爱怜、巨大责任和隐隐焦虑的情绪，像潮水般在她心中起伏。她伸出食指，极轻地描摹着女儿淡淡的眉毛，柔软的耳廓，最后落在那只微握的小拳头上。
“小慧啊小慧，”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，嘴角却噙着一抹温柔到极致的笑意，“你这小家伙，可是天生就含着金汤匙……不，是含着‘数学皇族’的钥匙出生的啊。”
这念头并非虚言。她的女儿，王小慧，母亲是震动艾莎学派、被誉为“上帝之鞭”的赵小慧，是即将被学派内部确认为第八代继承者的候选人；父亲王宇，亦是国内多复变函数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。环绕着她的，是黎曼庄园的传说，是解析拓扑动力学的经典，是《致黎曼猜想的婚书》中隐藏的奥秘。她未来的成长环境，几乎注定要与那些最抽象、最精妙的数学符号为伴。这份与生俱来的“数学血脉”，是无比的幸运，还是沉重的负担？
赵小慧自己是在艰苦的学术探索中一路拼杀出来的，她深知数学之路的艰辛与孤独。她希望女儿能快乐、自由地成长，又隐隐担忧，如果女儿将来展现出数学天赋，是顺势引导，还是避免给她压力？如果她没有天赋，又该如何面对这巨大的“传承”背景？这些纷乱的思绪，在她初为人母的敏感期，被无限放大，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。她阅读了大量的育儿书籍，却觉得那些普适的理论，无法解答她内心这份独特的困惑。
一个极其大胆，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，就在这时冒了出来。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，心跳莫名加速。她看着怀中毫无所觉的女儿，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。
“宝贝，”她极轻地低语，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，“你母亲我，为了你，可是要去给……重构了算术几何的数学巨佬、1974年的菲尔兹奖得主、abc猜想的证明者、艾莎学派第七代领袖、被尊称为‘陛下’的中森晴子……打电话请教育儿经了。”
这想法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反差感，却又有奇异的合理性。放眼全球，还有谁比中森晴子更理解她此刻的处境？同样身为女性，站在数学金字塔的顶端，同样肩负着学派传承的重任，也同样是一位母亲。中森晴子的儿子志村健太，据说并未继承父母的数学天赋，而是走上了摄影的道路。她的经验，或许正是自己最需要的“参考答案”。
冲动一旦产生，便难以抑制。赵小慧轻轻将女儿放入旁边的摇篮，盖好小被子，然后深吸一口气，走到书桌前。她翻出那个极其私密、仅用于与学派核心成员联系的电话号码。手指悬在按键上，她仍有片刻的犹豫。电话那头，是哥廷根，是黎曼庄园，是数学界真正的“神域”之一。而她，要以一个新手母亲的身份，去打扰那位以严谨、冷静和深刻着称的“女神王”，询问如何给孩子换尿布、喂夜奶、处理啼哭？
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。
但最终，母性的焦虑压倒了对学术权威的敬畏。她按下了拨号键。电话接通的声音漫长而清晰，每一声等待音都敲在她的心坎上。
“莫西莫西？”一个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女声响起，带着淡淡的日语口音，却说着流利的中文。正是中森晴子本人。
赵小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恭敬：“中森陛下，您好。我是赵小慧。” 她下意识地用上了学党内对领袖的尊称，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羞涩与忐忑。她简要说明了自己刚刚生产，在育儿方面有些困惑，冒昧打扰。
电话那端，哥廷根的黎曼庄园书房内，五十三岁的中森晴子正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，手边放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。桌面上摊开着最新一期的《数学年刊》，上面有关于志村对应的高深论文。听到赵小慧的声音和来意，她冷峻而线条分明的脸上，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慈祥的笑意。她放下手中的笔，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。
“小慧，不用这么拘谨。”中森晴子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，甚至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安抚力量，“恭喜你。成为母亲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。在这方面，我们都是初学者，永远都在摸索。”
这平和的话语瞬间缓解了赵小慧的紧张。她没想到，这位在学术会议上言辞犀利、逻辑严密如精密仪器，一个眼神就能让年轻学者噤若寒蝉的学派领袖，私下里竟有如此柔和的一面。
中森晴子似乎陷入了回忆，声音变得更加舒缓：“健太小时候，也是非常调皮，精力旺盛得让人头疼。”她轻轻笑了一声，那笑声里充满了岁月的温情，“我书房里的手稿，不知道被他偷偷画花了多少。有一次，他甚至用我准备用来推导一个关键引理的草稿纸，画了一幅据说是‘宇宙飞船’的涂鸦。”
赵小慧屏息听着，难以想象那位以完美主义和严格着称的“女神王”，面对满纸幼稚涂鸦的手稿时是何等表情。
“当时我也很生气，很无奈。”中森晴子继续道，语气里没有丝毫不快，只有 retrospect 的宽容与洞察，“但后来我发现，健太虽然对数字和公式毫无兴趣，甚至可以说……在代数上表现得一塌糊涂，”她用了略带幽默的措辞，“但他对那些线条、色彩、构图，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和热情。他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条里，其实隐藏着一种对形状和空间的直觉。我想，这或许就是他后来选择摄影，并且能在镜头里捕捉到独特几何美感的原因吧。”
这番话如同一道光，瞬间照进了赵小慧被焦虑笼罩的心房。她豁然开朗，忍不住追问：“陛下，您的意思是……我们不必强求孩子一定要继承父母的数学天赋，甚至……不必强求她走学术这条路？”
“当然。”中森晴子的回答斩钉截铁，带着智者的通透，“数学是热爱，是天赋，是命运或许赋予的礼物，但它从来不是一种必须承担的责任，更不是可以强行灌输的遗产。强迫的种子，开不出自由的花朵，更结不出智慧的果实。健太现在虽然学不好代数，但他的摄影作品里，藏着他对这个世界光影、结构和平衡的独特理解。他能找到自己热爱并擅长的事情，能用自己的方式发现和创造美，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，就是最大的欣慰。这就足够了。”
她顿了顿，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，仿佛一位母亲在向另一位母亲传授心经：“小慧，你还年轻，学术道路正长。平衡学术追求与家庭生活，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它会占用你的时间，消耗你的精力，甚至有时会让你感到疲惫和愧疚。但请一定记住，生命本身的美好、陪伴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，其丰富与珍贵，远远超过任何一条定理的证明。一个和谐的、充满爱的家庭，往往是我们能在学术道路上走得更远、更稳的基石，而不是拖累。”
通话结束时，赵小慧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释然。她轻轻挂断电话，走到摇篮边，重新将女儿抱在怀里。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，似乎在做什么美梦。之前的焦虑和担忧，在中森晴子那番充满智慧与温情的话语中，已然烟消云散。
她看着女儿纯净的睡颜，心中一片宁静与坚定。她想起了中森晴子在数学界的无上威严，也感受到了她此刻作为母亲的平凡与真实。这种强烈的反差，不仅没有削弱那位“女神王”的形象，反而让她显得更加丰满、可亲、充满人性的温度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赵小慧喃喃自语，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。艾莎学派的领袖们，不仅仅是行走在数学神域中的巨人，他们同样也是生活中的凡人，有着寻常父母的喜怒哀乐，有着对子女最朴素的期盼。正是这些鲜活的“凡人时刻”，让那座遥远而崇高的哥廷根黎曼庄园，让那些被视为“活传奇”的学派巨擘，变得更加真实、温暖，也让她对自己即将肩负的学派传承使命，有了更接地气、更富人情味的理解。
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，怀中的女儿是她此刻全世界最珍贵的定理。未来的路还很长，但对于如何平衡数学的星辰大海与生命的烟火人间，赵小慧觉得，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最初的、也是最重要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