哥廷根郊外那间简陋小屋内的空气,仿佛凝固成了坚冰。罗娜那句斩钉截铁的“不!”,如同一道最终的闸门,轰然落下,将大卫·希尔伯特和理查德·库朗燃起的全部希望彻底封死。那卷名为《致黎曼猜想的婚书》的手稿,被老妇人紧紧抱在胸前,不再是可能蕴含数学奥秘的文献,而成了她与逝去女主人之间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纽带,一座由绝对忠诚浇筑的、隔绝任何学术探询的私人圣坛。
希尔伯特脸上掠过一丝极少见的、深切的无奈甚至是一丝敬意。他明白,面对这种根植于生命承诺的守护,任何以“科学”或“历史”为名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。他微微颔首,不再多言,那是一种对另一种价值观的最终承认与退让。他与库朗交换了一个眼神,两人默默转身,带着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,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。历史的探寻,在此刻,不得不向个人的忠贞低头。
数学史家路德维希·哈根是最后一个留下的。他望着希尔伯特和库朗消失在寒冷街角的背影,感觉自己像一场盛大戏剧落幕时,被独自遗留在空旷舞台上的配角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虚空和挫败感。他距离一个可能改写数学史的发现如此之近,甚至闻到了那旧纸张上可能散发的、混合着墨水和时间的气息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锁回情感的保险箱。这种“得而复失”的感觉,比从未发现任何线索更加折磨人。
他向罗娜机械地点头告别,准备带着满心的颓唐离开。就在他转身,一只脚已迈出门槛,几乎要融入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寒冷中时,身后传来了罗娜迟疑的、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呼唤。
“先生……请等一下。”
哈根猛地停住脚步,心脏不合时宜地再次狂跳起来。难道……有转机?一丝卑微的、近乎可耻的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。他迅速转身,眼中带着询问。
罗娜并没有看向那卷《婚书》,而是眉头微蹙,仿佛在记忆的仓库里努力翻找一件被遗忘已久的旧物。她看着哈根,眼神中的坚决褪去,换上了一丝属于老年人的、略带茫然的认真。
“先生,您是……做学问的文化人,对吧?”她确认道。
“是的,施密特女士,我是研究数学历史的。”哈根赶紧回答,心中猜测着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意味着什么。
“哦,研究历史的……”罗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仿佛这个身份让她做出了某个决定。她转身,再次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室。这一次,她没有走向那个存放《婚书》的木箱,而是俯身,在床底更深处摸索着,拖出一个更旧、更不起眼、用粗麻布包裹着的小包裹。包裹上落满了灰尘,边角有些磨损。
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,将包裹递给哈根,语气变得平常,甚至带着一点托付琐事般的轻松:“对了,你要是不说,我差点都忘了。这个……是老爷的东西。”
“老爷?”哈根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就是黎曼教授,小姐的父亲。”罗娜解释道,“小姐走之前,神智还清楚的时候,特意交代过我。她说,老爷的一些散页,抄在一个笔记本上的,她之前整理过。说如果以后有机会,要交给一位……一位叫戴……戴什么金的先生?”
哈根的心跳几乎停止!“戴德金!是理查德·戴德金先生!”他脱口而出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。戴德金!黎曼的挚友、遗嘱执行人,哥廷根的数学巨擘之一!
“对,好像是这个名字。”罗娜肯定地点点头,把包裹塞到哈根手里,仿佛卸下了一个积压多年的负担,“小姐说,这位戴先生是老爷的朋友,懂得这些。我本来想找机会托人带去的,一直没办成。您既然是做这个学问的,能不能麻烦您,帮我转交给那位戴德金先生?这毕竟是小姐吩咐过的事,一直没办,我心里也惦记着。”
哈根双手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包裹,指尖能感受到旧纸张的脆弱质地。一时间,他百感交集,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。
人心的不知足:绝望中的狂喜与更深的怅惘
在接过包裹的一刹那,哈根内心首先涌起的是一阵巨大的、几乎令人晕眩的狂喜!黎曼的手稿!即使是抄本,是散页!这是第一手的、无可争议的历史文献!是伯恩哈德·黎曼,那位复分析之父的原始思想记录!这对于他的数学史研究来说,简直是天降瑰宝!这足以让他的论文拥有坚实的、令人羡慕的史料基础,足以在史学界引起轰动。与片刻前那种被彻底拒绝的绝望相比,这简直是峰回路转,是绝处逢生!
然而,这狂喜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,就被一种更深刻、更尖锐的刺痛感所取代。人心的不知足,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。他刚刚触摸到了可能存在的、更大的秘密——《致黎曼猜想的婚书》,那可能蕴含着艾莎·黎曼最核心几何化思想的、唯一幸存的直接记录——却被永远地隔绝了。而现在,他手中得到的,虽然是极其珍贵的黎曼父稿,但毕竟是父亲的,是已知的,是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数学界消化了的(尽管原始手稿价值连城)。这与那本近在咫尺却被封印的、属于女儿的、可能指向未来的《婚书》相比,仿佛是用一件传世珍宝,换回了一件同样珍贵、却已知其大致轮廓的文物。
“彻底断了念想也好……结果嘛我拿到了……且知道明明可能会有更多的信息但是拿不到啊!”
这种矛盾的心境,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哈根。他一方面理智地告诉自己:“知足吧!你得到了黎曼的手稿!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!你应该狂喜!” 但另一方面,那个幽灵般的“但是”却如影随形:“但是……那本《婚书》……艾莎的《婚书》……它就在那里,就在那个房间里,我甚至看到了它的样子……我却永远无法知道里面写了什么!”
这种“失之交臂”的遗憾,远比“从未拥有”更加刻骨铭心。它就像一个人被告知中了大奖,却被禁止兑奖,转而得到一笔不小的安慰奖。安慰奖固然好,但那个失去的头奖,却成了心中永远的刺。哈根此刻深刻地体会到了历史学家的宿命:你永远只能触及历史的碎片,而那最完整、最核心的真相,往往被时光、偶然或个人的意志,永远地封存在了彼岸。
历史的重合:无意间的托付与既定的轨迹
哈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仔细审视这个包裹。罗娜这无意间的、近乎随意的托付,恰恰完美地解释了数学史上一个已知的事实:为何理查德·戴德金手中会保存有一部分黎曼的手稿?后世学者一直对此有所了解,但其流转的具体细节却模糊不清。此刻,历史在哈根眼前完成了闭环。艾莎·黎曼在生命终点,仍不忘整理父亲的遗稿,并指定由其学术挚友戴德金继承。而执行这一遗愿的,正是这位忠诚且记性良好的女仆罗娜。只是由于战乱、距离和罗娜自身地位的局限,这一转交被延迟了数年,最终,通过他——一个偶然闯入的数学史家——阴差阳错地得以完成。
这个发现,让哈根感到一种作为历史参与者的奇异使命感。他手中捧着的,不仅是一叠旧纸,更是一段历史的因果链,是连接黎曼、艾莎、戴德金这三个名字的实物证据。
尾声:承载与缺憾
哈根郑重地向罗娜保证,一定会将包裹安全转交给戴德金教授。罗娜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,仿佛终于完成了一项搁置已久的心事。对她而言,完成小姐关于“老爷手稿”的嘱托,是职责的履行,是可以公开的、合乎情理的。而守护那本《婚书》,则是私密的、高于职责的情感承诺。两者界限分明,不容混淆。
哈根离开了罗娜的家,走在哥廷根冬日苍白的阳光下。手中的包裹有了切实的重量和温度,但他心中那个关于《婚书》的黑洞,却更加深邃和冰冷。他得到了很多,黎曼的手稿将让他的研究熠熠生辉。但他失去的——或者说,数学界失去的——可能更多。那本《婚书》,就像数学宇宙中一个永远无法观测的暗物质星球,它的存在可以被间接感知(通过艾莎已发表的思想片段和他人的转述),但其真正的构成和奥秘,将随着罗娜的忠诚,永远沉没在时间的深海里。
零点的未尽之路上,因此又多了一个永恒的谜团。后世的数学家们,可以沿着希尔伯特铺就的分析大道、外尔指出的群论之桥、嘉当勘探的几何深谷继续前进。但他们将永远无法确知,在那条被艾莎·黎曼本人称为“婚约”的神秘小径的尽头,究竟隐藏着怎样一幅直抵核心的图景。哈根,这位历史的搬运工,亲手接过了一份珍贵的遗产,也亲手确认了一份更珍贵遗产的永久失落。这种承载着巨大缺憾的收获,或许,正是历史研究最真实、也最残酷的常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