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东,兖州府外,那处隐秘的山谷盆地,白莲教隐秘据点。
与北京城那场关乎国运的朝会几乎同时,此地亦在进行着一场关乎自身存亡与未来的密议。石窟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数十名虔诚跪坐的信徒,但气氛却与往日纯粹的宗教狂热有所不同,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躁动与期盼。
石窟深处,那尊巨大的弥勒佛鎏金坐像下,白莲教佛母唐赛儿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靛蓝粗布衣裙,乌发木簪,面容沉静。但若细看,便能发现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深处,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锐利与审度。自临清惨败、石佛口“弥勒”一系近乎被连根拔起后,她所领导的白莲教残部便彻底转入地下,行动愈发诡秘,如同受伤的孤狼,舔舐舐伤口,警惕地观察着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。
一名作樵夫打扮的教徒快步进入石窟,穿过跪拜的信众,来到法坛前,对着唐赛儿低声急促地禀报,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:
“佛母!京师急报!洪熙皇帝……驾崩了!太子朱瞻基已在灵前继位,定年号为‘宣德’!并钦定昌平天寿山为万年吉地,定名‘景陵’!”
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,瞬间在寂静的石窟中激起千层浪。信徒们虽不敢喧哗,但压抑的惊呼和骚动却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,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佛母身上。
唐赛儿闻言,眼帘微垂,遮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复杂光芒。她并未立刻说话,只是静静地坐着,仿佛在消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。洪熙帝死了?那个相对宽和、试图休养生息的皇帝死了?取而代之的,是那个在南京雷厉风行、又经历了临清血火洗礼的年轻太子?
良久,她缓缓抬起眼,目光扫过下方惶惑而又隐隐带着某种期盼的信徒,声音清冷如常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:“知道了。朱明皇帝更迭,乃天道循环。然,新帝登基,天下格局必生变数,于我圣教而言,是劫是缘,尚未可知。”
“宣德……景陵……”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,声音清冷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,“朱家倒是会取名。宣昭德政?景行行止?可惜,这江山的气数,岂是一个年号、一座陵寝能决定的。”
她缓缓抬起头,目光仿佛穿透了石窟的穹顶,望向虚无的远方。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,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在流转,周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场,周围的教徒们立刻屏息凝神,眼中流露出敬畏之色——他们知道,佛母正在“望气”。
这是一种流传于民间秘教、融合了道家观星、堪舆与秘传心法的古老技艺,玄之又玄,难以言传。据传修为高深者,能窥见一地、一族乃至一国之“气运”流转,虽不尽准确,却往往能察觉到常人无法感知的征兆。
石窟内鸦雀无声,唯有药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她的额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,脸色也微微发白,显然施展此法对她消耗极大。
突然,她目光一凝,低声喃喃,“京城有一股明黄色的气运蓬勃而起,炽烈如日,在这股煌煌气运之下,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深埋的晦暗与……断裂之象。”
唐赛儿的眉头微微蹙起,顿了顿,“朱瞻基这个人心机太重,夺了天机灵秀;杀气太大,伤了仁德根本;运气太好,折了长远福报。这三者交织,如同三把利刃,不断削砍其生命本源之气。纵有冲天之势,亦如昙花一现,终究难以长久。此非天灾,实乃人祸,自招之劫也……恐难逾十年之数!”
她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,仿佛随时都会跌倒,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,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也愈发密集。
“佛母!”身旁的董彦晖见状大惊,连忙上前一步,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。
唐赛儿借势靠在他臂膀上,呼吸显得十分急促和困难,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,对着下方翘首以盼的信徒们挥了挥,声音虚弱而沙哑,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歉意:“诸位……道友……窥测天机,耗神……太过……北京新帝之气运已显转折之兆,然……天意幽微,细节……贫尼力有不逮,一时难以尽窥……今日……今日法会暂且到此,贫尼需静坐调息,恢复元气……尔等……且先退下,各安其职,谨守教规,不得……不得妄议天象……”她的表演天衣无缝,将一个因强行窥探天机而遭受反噬的虚弱法主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。
信徒们见状,心中虽仍有好奇与疑惑,但更多的却是对佛母的担忧与敬服,纷纷叩首,齐声应道:“谨遵佛母法旨!愿佛母早日康复!”随后,在几位坛主的引导下,井然有序地、带着满腹心思悄然退出了石窟。
片刻之后,偌大的石窟内,只剩下唐赛儿、董彦晖以及另外两位资格最老、绝对忠诚的核心长老。确认再无闲杂人等,唐赛儿方才缓缓直起身子,虽然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中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,重新变得锐利、清明,甚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。
她轻轻推开董彦晖的搀扶,目光扫过留下的三人,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:“方才人多眼杂,有些话不便明言。”
三人神色一凛,立刻躬身:“请佛母明示!”唐赛儿眼中精光闪烁:“朱瞻基气数有亏,子嗣不昌,非久远之象。大明国运,恐生剧变。”
这个判断已经让三人心中剧震,但接下来她的话更是石破天惊:“然而,真正让贫尼心惊的,并非北京,而是这里——乐安!”她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,“乐安方向的气象,竟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混沌与浩渺!绵长而多变!时而如潜龙在渊,深沉晦暗,蓄势待发;时而如猛虎踞山,威严凛冽,煞气冲天;时而又化作百鸟朝凤般的祥和,甚至隐隐有紫气东来之象!各种气机交织、碰撞、转化,变幻莫测,望之不清,探之不明,仿佛有一层无形的、强大的力量笼罩其上,扭曲了天机,遮蔽了窥探!”
“佛母,您的意思是?”一位长老颤声问道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意思就是,”唐赛儿斩钉截铁地说道,“汉王朱高煦,绝非池中之物!他所谓的重病,很可能是韬光养晦之策!其所图,绝非苟安一隅!如今新帝登基,国运显衰,正是潜龙欲动之时!”
她深吸一口气,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决定:“我圣教多年来,被朝廷视为眼中钉,肉中刺,只能辗转于地下,难见天日。如今,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!”
董彦晖眼中一亮:“佛母是想……借汉王之力?”
“不错!”唐赛儿目光灼灼,“若汉王真有问鼎之心,必有用人之处。我圣教虽被朝廷打压,但信众遍布南北,消息灵通,且不乏敢死之士。若能暗中与汉王搭上线,助他一臂之力……待到他日大事有成,我圣教或许便能摆脱逆匪之名,为我万千教众,谋得一条光明正大的生路!这,或许是为我教博取一线生机的最佳途径!”
此言一出,三位核心骨干皆尽骇然,但随即,眼中都燃起了与董彦晖相似的、狂热而又充满希望的光芒!“佛母圣明!”
董彦晖激动道,“若能如此,我圣教必将迎来新生!”
“此事关乎全教存亡,需万分谨慎。”唐赛儿冷静地叮嘱道,“青岩,你亲自挑选最机敏、最忠诚的弟子,设法以最隐秘的方式,接触乐安方面,但切记,初期只可试探,绝不可暴露我教身份和意图。我们要先弄清楚,这位汉王殿下,究竟是不是我们等待的那位‘潜龙’!”
“属下明白!定不负佛母重托!”董彦晖重重顿首。
石窟内重归寂静。唐赛儿独自坐在佛像下,指尖冰凉,心却火热。
她知道自己正在下一盘险棋,一步踏错,便可能万劫不复。但教派面临的绝境,让她不得不赌。
长老们领命而去,脚步声消失在幽深的甬道中。唐赛儿静坐片刻,忽然俯身,从石座下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叠零散的纸片。这些是近几个月来,各地教众无意中上报、或因过于零碎模糊而未受重视的零星情报。
唐赛儿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,将手中这叠纸片毫不犹豫地伸向一旁的烛火。
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张的边缘,迅速蔓延,将其吞噬。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平静却决绝的脸庞,在那明灭不定的光芒中,仿佛能看到“乐安府”、“亩产超常”、“山谷闷雷”、“硝火气”等字眼一闪而过,随即化为灰烬。
“朱高煦……汉王殿下……”她望着摇曳的烛火,心中默念,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,“若你真有潜龙之志,欲行那万象更新之事,我白莲教这数万冤魂与生灵,或许……可为你所用。只望你,莫要负了这‘万象更新’的气象,莫要让我教众的血,再次白白流淌才好。”
白莲教这艘在血海仇恨中飘摇的破船,在绝望的深渊边缘,终于调转船头,试图驶向一片未知的、可能充满机遇、更可能遍布雷霆的风暴海域。而他们的目标,直指那深藏于乐安迷雾之中的潜龙。这一次,他们押上的,是整个教派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