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阳把北凉城的夯土城墙晒得发烫,徐凤年踩着城砖上的青苔往西城走,亲卫队长捧着卷牛皮纸跟在身后,纸卷里是西城的旧地图,边角已经磨得发毛。西城历来是老兵聚居的地方,土坯房挤挤挨挨,巷子里的路坑坑洼洼,雨天能积半尺深的泥,此刻却热闹得很——孙二正带着几个老卒清理墙角的杂草,周平坐在小马扎上,用断腿撑着身子编竹筐,竹条在他手里翻飞,很快就有了筐底的模样。
“小将军来了!”孙二最先看见徐凤年,手里的锄头往墙上一靠,满是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,“您看这墙角,清出来能拓出半尺宽的地,盖房时能多摆张桌子。”
徐凤年蹲下身,摸了摸墙根的土,夯得倒结实。“这带的房子都得拆了重盖,”他展开牛皮地图,用炭笔在上面圈出片区域,“从这条巷子到那棵老槐树,约莫有十亩地,够盖三十间房,还能留出晒谷场和菜园子。”
周平把没编完的竹筐往旁边一放,挪着小马扎凑过来:“小将军,咱别盖太讲究的,土坯房就行,省钱。”他指着自己住的屋子,墙皮已经剥落,露出里面的麦秸,“我这屋住了五年,下雨时就多垫几层油纸,照样暖和。”
“不行。”徐凤年摇头,炭笔在地图上画出条直线,“得盖瓦房,屋顶铺青瓦,墙里夹层麦秸防潮。冬天冷,还得砌火炕,烟筒通到屋外,免得呛着人。”他看向孙二,“孙二哥以前在工程营待过,盖房的事得劳烦你盯着。”
孙二脖子一梗:“您放心!当年在军里盖了望塔,我是排头兵!保证盖出来的房子,能抗住北境的大风雪!”
正说着,张铁匠扛着个工具箱过来,铁皮箱子在石板路上拖出“哐当”的响。“我把家伙什都带来了,”他打开箱子,里面是尺子、墨斗、刨子,“先丈量土地,定好地基线,明天就让后生们破土。”
老卒们顿时忙活起来,有的找来了长绳,有的搬来石块当标记,孙二踩着高凳往墙上弹墨线,墨汁在土墙上划出笔直的黑线,像给这片旧巷画了道新眉。徐凤年拿着尺子量宽度,亲卫队长在旁边记录,“三丈二”“两丈八”的报数声混着老卒们的笑骂,把巷子里的尘土都震得活泛起来。
南宫仆射带着念安和虎子送来茶水,念安手里捧着个竹篮,里面是王婶蒸的红糖馒头,给干活的人垫肚子。“李伯说城西那口老井得淘淘,”她把水碗递给徐凤年,“井水有点浑,盖房时正好修个蓄水池,引井水过来,方便大家用水。”
虎子啃着馒头,凑到地图前,小手指着画房子的地方:“爹,能给我留间小的吗?我想跟孙爷爷住邻居,听他讲打仗的故事。”
孙二哈哈大笑,摸了摸虎子的头:“行!给你留间带小窗户的,能看见菜园子的那种。”
丈量到日头偏西,总算把地基线都定好了。张铁匠用木桩在地上钉出三十个记号,每个记号旁都写着房号,老卒们围着看,谁住哪间都有了计较——孙二要了最东头的,说能看见朝阳;周平选了离菜园子近的,方便种菜;少了只眼的老卒赵五则选了靠里的,说晚上安静,能睡安稳觉。
“还得盖间大屋当学堂,”徐凤年忽然在地图上圈出个大些的方框,“让村里的先生来教书,老卒们要是想学认字,也能来听。”
赵五猛地抬起头,独眼里闪着光。他年轻时是伙夫,总说自己没文化,记不住家书的字。“小将军,我……我也能学?”
“当然能。”徐凤年笑着拍他的肩膀,“从‘人’‘口’‘手’开始学,慢慢来,总有一天能自己写家书。”
王婶带着婆娘们来送晚饭时,夕阳正把西巷染成金红色。大锅里炖着土豆炖牛肉,香气顺着巷子飘得老远,老卒们蹲在墙角,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吃,牛肉炖得烂熟,土豆吸足了汤汁,连汤都要舔干净。
“张叔说盖房得用不少青瓦,”王婶给徐凤年盛了碗汤,“我让娘家侄子从镇上窑厂订了,他说给算便宜些,运费他出车。”
徐凤年刚要道谢,就被王婶摆手拦住:“谢啥!这些老弟兄为咱北境流血流汗,咱给他们盖几间好房,不是应该的?”她往孙二那边努努嘴,“你看孙二哥,胳膊没了还天天帮着挑水,咱这点忙算啥。”
孙二听见了,举着碗喊:“王婶做的牛肉比军里的好吃!等房子盖好了,我请您来暖炕!”
巷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,连周平都笑得直咳嗽,竹筐滚在地上也顾不上捡。徐凤年看着眼前的景象,心里忽然敞亮——所谓安稳,不只是有房住、有饭吃,更是这些曾经浴血奋战的人,能卸下盔甲,像寻常人一样笑、一样闹,像地里的麦子似的,扎下根,好好过日子。
天黑透时,老卒们还在收拾工具,孙二借着月光往墙上补墨线,周平则把散落的竹条捆成束,说明天能编个大筐装碎石。徐凤年握着那张画满记号的地图往回走,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,带着股新鲜的气息。
南宫仆射牵着虎子和念安跟在后面,念安已经趴在她肩上睡着了,小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。“青锋派人送了些银子来,”她轻声道,“说是江南的商户捐的,知道咱们要给老卒盖房,都乐意出份力。”
徐凤年点点头,脚步踩在巷子里的石板上,踏实得很。他知道,盖房只是第一步,往后还得弄铁匠铺、开菜园、请先生,还有很多事要做。但只要看着孙二他们眼里的光,听着巷子里的笑声,他就觉得,再难的事,一步一步走,总能走到头。
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那些即将破土的地基旁,像在给这片土地,许下一个温暖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