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柔软的绸缎，轻轻覆盖了城市。玩了一整天的晓晓，在从游乐场回家的车上就已经睡得小脸红扑扑，被陈默稳稳抱在怀里，连洗澡都是在半梦半醒中，由爸爸妈妈合力完成的。
此刻，她穿着干净柔软的小睡衣，躺在属于自己的、铺着星星月亮床单的小床上，虽然疲惫，但大眼睛却还努力睁着，带着一丝兴奋过后的余韵和某种新的期待。苏婉清刚刚给她讲了一个小公主的故事，但她似乎还不想睡，目光黏在坐在床沿的、身影被床头灯勾勒得异常高大的爸爸身上。
陈默被女儿那清澈又充满期盼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。他习惯了在深夜面对浩瀚的数据和冰冷的仪器，习惯了在指挥部下达简洁清晰的指令，却从未有过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的经验。这对他来说，是一片比外太空更陌生的领域。
苏婉清看出了丈夫的窘迫，抿嘴笑了笑，轻轻推了他一下，用眼神示意：该你了。
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，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。他俯下身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，与他平日里的冷硬截然不同：“晓晓，该睡觉了。”
晓晓却伸出小手，抓住了他一根手指，小声地、带着点撒娇的意味：“爸爸讲……爸爸还没讲过故事呢。爸爸讲的故事，一定和妈妈的不一样。”
这句话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，投入陈默的心湖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。不一样？他的世界里，是轨道计算公式、是能量场动力学、是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与杀机……这些，如何能成为女儿的睡前故事？
他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眸，那里面倒映着他有些僵硬的脸庞。他不能拒绝。
“好。”他应了下来，声音低沉。大脑却在飞速运转，试图从那被各种艰深知识填满的记忆库中，搜寻出一个适合孩童的、温和的片段。然而，失败了。他的过去十年，与“童话”二字相去甚远。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，准备硬着头皮复述一遍苏婉清刚才讲的小公主时，一个念头倏地划过脑海。
他沉默了几秒，似乎在组织语言，然后，用一种比刚才更加缓慢、更加低沉的语调开口，仿佛在陈述一个古老而庄重的秘密：
“很久很久以前，在一片很大、很大，但是看不见的‘天空’里，住着一个……嗯……‘守护者’。”
他的开场白有些生涩，晓晓却立刻被这个陌生的词汇吸引了，“守护者？是像奥特曼那样吗？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陈默轻轻摇头，斟酌着用词，“他不需要变得很大，他……就在那里。他的工作，是织一张很大、很大，谁也看不见的网。”
“网？”晓晓更好奇了，“抓蝴蝶吗？”
陈默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，几乎算不上是笑：“不，是保护。这张网，保护着网下面的所有房子，所有小朋友，所有小花和小草，不让……不好的东西从外面进来。”
他的语言极其贫乏，甚至有些笨拙，完全无法与苏婉清声情并茂的讲述相比。他没有描绘可爱的角色，没有设计曲折的情节，只有平铺直叙的“工作”。但奇怪的是，晓晓却听得格外认真，大眼睛一眨不眨。
“那……守护者厉害吗？”她问。
“厉害。”陈默肯定地点头，目光悠远，仿佛穿透了墙壁，看到了那片他熟悉的、无形的战场，“他很厉害。他必须时刻看着那片‘天空’，不能睡觉，不能偷懒。因为只要有一点点不小心，坏东西就可能钻进来，伤害到网下面的人。”
他的声音里，不自觉地带上了属于“执剑人”的凝重。苏婉清在一旁听着，心微微揪紧。她听出了丈夫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，以及那份深藏的、无法与外人言的孤独。
“那他……一个人吗？”晓晓的声音变小了，带着一丝心疼。
陈默顿了顿，看着女儿，眼神柔软下来：“有时候是。但有时候，也会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，一起织这张网。他们都很勇敢，也很辛苦。”
他没有讲述具体的危险，没有描述任何冲突和战斗，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，描述着一种“守护”的状态。然而，或许是父女连心，晓晓似乎能从爸爸那并不生动的讲述里，感受到一种不同于童话的美好，而是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。
“那……守护者会想家吗？想他的宝宝吗？”晓晓的问题，天真却直击要害。
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，只有床头灯发出温暖的、嗡嗡的微响。
苏婉清屏住了呼吸。
“……会。”良久，陈默才用一个极其轻微的音节回答道。他伸出手，用指背轻轻蹭了蹭女儿柔嫩的脸颊，动作带着无限的怜爱，“非常想。每一天，每一刻都在想。所以，他要把网织得更好，更结实，让所有的家，所有的宝宝，都能安安稳稳地睡觉。这样……也许远方的某个守护者，也能保护他的宝宝，睡得更香。”
他的话语里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深沉的温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。
晓晓似乎听懂了，又似乎没完全懂。但她看着爸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又带着一丝疲惫的眉眼，小声说：“那个守护者……是爸爸吗？”
陈默没有承认，也没有否认。他只是俯下身，在女儿光洁的额头上，印下了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。
“睡吧，晓晓。”他避开了那个问题，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抚慰的力量，“现在，你和妈妈都在网下面，很安全。爸爸……会一直在这里守着。”
或许是爸爸的故事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，或许是玩累了，也或许是那个吻带来了最大的安心，晓晓没有再追问。她满足地闭上眼睛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，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。嘴角微微上扬，带着甜甜的、安心的笑意，呼吸很快就变得均匀绵长。
她睡着了。
陈默就那样坐在床沿，保持着俯身的姿势，看了女儿许久许久。直到苏婉清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，他才缓缓直起身。
苏婉清看着他，眼中情绪复杂，有心疼，有理解，最终化作一片温柔的静默。她什么也没问，只是轻声说：“她睡了，我们也去休息吧。”
陈默点了点头，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，才和苏婉清一起，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儿童房。
关上门，走廊的光线昏暗。陈默靠在墙上，微微仰起头，闭上眼，深吸了一口气。第一次讲睡前故事，糟糕透顶，他想。没有情节，没有趣味，只有枯燥的叙述和无法明言的沉重。
但，这或许就是他唯一能给出的，最真实的故事。
一个关于守护、分离与思念的故事。一个，只属于他和晓晓的，笨拙却真诚的睡前故事。
而他知道，从今夜起，他守护的“网”，有了最具体、最珍贵的坐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