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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车轱辘碾过最后一段土路,在庄子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住。门内早已收拾得齐整,庄头周旺带着七八名仆役垂手侍立,见马车停下,立刻上前躬身行礼,声音洪亮:“奴才恭迎侯爷、夫人、姨娘和各位姑娘!”

墨兰率先被采荷扶着下车,一身湖蓝色素面襦裙衬得她身姿纤挺,脸上褪去了府中惯有的愁绪,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沉稳。她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气与青草芬芳的空气,鼻尖萦绕着田埂边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,暂且将永昌侯府的勾心斗角抛在脑后——此刻,她是来为女儿铺路的主母,容不得半分懈怠。

“周妈妈,”墨兰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目光已迅捷地扫过院落各处,“你带两个稳妥的婆子,先把正房收拾出来,侯爷的书籍案几要按府里的样子摆放,我的妆奁务必小心安置,尤其是最里面那只描金漆盒,万万不可磕碰。”

“采荷,”她转头看向贴身丫鬟,指令清晰,“你去盯着姑娘们的箱笼,宁姐儿的琴匣和书册要单独放在干燥处,婉姐儿的布娃娃和小茶具仔细收好,疏姐儿的零嘴和小弓小箭别让她随手乱扔,都归置到她们各自的厢房去。”

说罢,她步履不停地向内院走去,裙摆扫过青石板路,留下浅浅的痕迹。目光掠过廊下湿漉漉的青苔,眉头微蹙:“这廊下的青苔得再清一清,用草木灰撒一遍,姑娘们爱跑动,滑倒了可不是小事。”走到窗边,指尖拂过略显陈旧的窗纱,又道:“这窗纱看着透光性差了,明日让人从府里送几匹新的来换上。还有厨房,我待会儿要亲自去看看,食材要新鲜,厨具务必擦拭干净,姑娘们肠胃娇嫩,可不能马虎。”

她语速不快,却句句切中要害,婆子丫鬟们听得连连应“是”,原本还有些散漫的气氛瞬间变得井然有序,各人各司其职,搬箱笼的、扫院子的、擦拭家具的,动作麻利却不慌乱。墨兰就站在院中,目光锐利地检视着每一处细节,如同一根定海神针,将整个庄子的运转牢牢掌控在手中。

与此同时,梁晗也背着手,在外院踱步。庄头周旺弓着腰跟在他身后,小心翼翼地汇报着:“回侯爷,庄子上共有田亩三百二十亩,其中桑园八十亩,稻田一百五十亩,其余种着玉米、豆子等杂粮。佃户们都勤恳,今年雨水也算匀实,收成该是差不了。庄子外围有围墙,门口和四角都有家丁值守,夜里也有巡夜的……”

梁晗心不在焉地听着,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不算高的围墙和几个站得笔直的家丁,随手指点着:“嗯……那边墙角堆的柴火挪开些,堆在这儿既碍事又容易引火。晚上巡夜的人手再加两个,多打几盏灯笼,虽说天子脚下太平,可也得防着宵小和野兽。”

他嘴上说着关心庄子安危的话,内心深处却并不真觉得这京郊庄子能出什么大事。目光时不时瞟向内院的方向,脑海里早已盘算着这几日的闲暇时光——春珂今日打扮得那般娇艳,正是“努力努力”的好时机,至于庄子的收成、佃户的生计,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。

而与这井然有序又各怀心思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此刻站在抄手游廊下,略显尴尬的一群人。

春珂被丫鬟扶着下车时,特意拢了拢身上的水粉色蹙金绣牡丹襦裙,领口的银线滚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,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流苏上的珍珠叮咚作响。她本以为到了庄子上,没了府里那么多规矩束缚,梁晗总能多看看她,可没想到他一头扎进了外院的“安保问题”,墨兰又瞬间进入了“主母状态”,竟将她晾在了廊下,身边只围着盛墨兰所出的五位千金,气氛一时有些凝滞。

宁姐儿作为长姐,穿着月白色暗绣折枝兰的襦裙,梳着整齐的双丫髻,脸上是符合她嫡长女身份的沉稳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。她微微蹙着眉,安静地看着春珂,既不主动开口,也没有丝毫要亲近的意思——在她心里,只有墨兰才是正经的母亲,这位春姨娘,不过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妾室罢了。

婉儿胆子小,穿着粉绿色的衣裙,像株怯生生的嫩柳,下意识地往宁姐儿身后缩了缩,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这个穿着鲜艳、浑身散发着脂粉香气的“春姨娘”,手指紧紧攥着衣角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
闹闹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,她穿着橘红色的短打,梳着利落的总角,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,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,上上下下打量着春珂,像是在看什么新鲜玩意儿,心里还在琢磨:这位姨娘穿得这么好看,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,允许自己在庄子里跑马打兔子?

被奶娘抱在怀里的五姑娘还年幼,梳着软软的胎发,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袄,懵懂无知地玩着自己的手指,时不时咿咿呀呀地哼两声,完全没察觉到眼前的尴尬氛围。

春珂脸上那明媚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了。她努力想扯出一个和善可亲的表情,对着孩子们柔声道:“几位姐儿一路上马车颠簸,可累着了?这庄子虽比不得府里精致,景致倒也有几分野趣,待会儿安顿好了,姨娘带你们去园子里逛逛,看看有没有好看的花儿?”

宁姐儿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礼貌却带着疏离:“谢春姨娘关心,女儿们尚好,不累。” 既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,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,却也瞬间堵住了春珂的话头。

婉儿躲在宁姐儿身后,小声跟着说了句“不累”,声音细若蚊蝇,说完便赶紧低下了头,不敢再看春珂。

闹闹倒是想开口问问能不能去摘花、能不能去打兔子,可被宁姐儿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了——长姐的威严在此刻尽显,闹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,撅了撅嘴,转而打量起廊下的雕花栏杆。

一时间,抄手游廊下竟无人再说话。

五个女孩,大大小小,或站或靠,目光各异,却都落在春珂身上。那目光里,有宁姐儿的审视、婉儿的怯懦、闹闹的好奇、曦曦的发呆,唯独没有半分亲近。春珂一个人站在她们对面,像个局外人,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,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的绢帕,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来说,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寂静。

可无论她怎么琢磨,都想不出合适的话题——跟宁姐儿聊诗词书画?怕显得自己附庸风雅;跟婉儿聊布娃娃?又觉得有失身份;跟闹闹聊跑马打兔子?更是不符合自己娇弱的姨娘形象。心里忍不住暗骂:这几个小丫头,跟她们娘盛墨兰一样,一个个心思深沉,都不是省油的灯!真是气人!

林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她转头看了看四周,篱笆墙顺着田埂蜿蜒,青灰色的枝条间爬着几缕嫩绿的藤蔓,而就在那藤蔓掩映处,一簇簇波斯菊猝然撞入眼帘——像谁打翻了调色盘,粉的娇嫩、白的莹洁、紫红的浓烈,单薄的花瓣带着绢纱般的质感,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,细碎的花影晃动,竟透出一股野性又蓬勃的生命力,硬生生在这规整的庄院景致里,撕开了一道鲜活的口子。

林苏的目光猛地钉在原地,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目光牢牢锁在那片花丛上。

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,她多久没见到波斯菊了?

上一次……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,涌进来的是那个她扎根了三年多的贫困小山村。她住的那间简陋的村委会宿舍,墙皮都有些剥落,窗外却用半截裂了缝的水缸,农民们给她满满当当种着这种花。波斯菊真是顶顶好养活的,给点阳光就灿烂,给点雨水就疯长,哪怕在贫瘠的泥土里,也能攒着劲儿开花,把那间破旧的屋子衬得有了生气。

村里的小姑娘们最是偏爱这些花,放学回来、干完农活,总爱跑到宿舍门口,踮着脚尖在花丛里挑选最艳的几朵,笨拙地别在粗黑的辫梢上,或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,凑到鼻尖轻嗅。她们的小脸晒得黝黑,带着泥土的痕迹,可那笑容却亮得惊人,比枝头的波斯菊还要好看几分,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。

眼前的波斯菊,花瓣上还沾着晨露,晶莹剔透,与记忆中的影像重重叠合。恍惚间,林苏仿佛踩着时光的碎片,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夏夜。

天刚擦黑,暑气还未完全消散,蝉鸣却已渐渐歇了。村委会前那块不大的空地上,临时支起了一块简陋的白色投影幕布,幕布后面,发电机嗡嗡地响着,像一头勤恳的老黄牛,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电力。光束投射出去,照亮了幕布前密密麻麻的人影,村民们搬着小板凳、扛着竹编靠椅,早早地围坐过来,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期待,眼神里映着幕布反射的微光。

电影开始前的时光,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。男人们大多蹲在墙根下,手里卷着自制的烟叶,火柴“嗤啦”一声划亮,昏暗中便燃起一点猩红的火星,明明灭灭。他们嗓门洪亮,粗声大气地讨论着今年的雨水够不够、玉米的长势好不好,偶尔抱怨几句化肥又涨价了,或是商量着明天要去东山坡除草、西洼地浇水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丝的呛味,混着泥土的腥气、玉米秸秆的青涩气息,还有远处稻田里飘来的水汽,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乡村夜晚的、踏实的味道。

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,有的坐在小板凳上,有的干脆直接坐在田埂上,就着幕布反射的微光,手里的针线活儿一刻也不停歇——纳鞋底的线绳“穿梭”作响,缝补衣裤的银针在指间翻飞。她们压低声音,用带着乡音的话语交流着家长里短: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,哪家的婆婆又刁难新媳妇了,镇上的集市这几日有便宜的布料,村口王婶家的鸡又下了双黄蛋……那些琐碎的、家长里短的闲聊,没有半分刻意,却透着最鲜活的人间烟火,让整个夜晚都变得温暖而热闹。

而孩子们,早就像脱了缰的小马驹,疯跑着、嬉闹着。他们用柳树枝编成歪歪扭扭的“军帽”戴在头上,腰间别着木棍充当“枪支”,你追我赶地扮演着电影里即将出现的英雄,嘴里还喊着不成调的口号。更多的孩子,则一窝蜂地冲向村委会宿舍外的波斯菊花丛,小手毫不留情地揪下一朵朵盛开的、或是含苞待放的花,有的胡乱插在柳条帽上,有的笨拙地编成一个个粗糙的花环,戴在自己和伙伴的脖子上、手腕上。银铃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,清脆得能传出老远,盖过了发电机的嗡鸣,也盖过了大人们的闲聊。

林苏就站在院子中间,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,手里端着一杯晾好的白开水,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男人们粗声大气的议论,女人们细碎轻柔的闲聊,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嬉笑,发电机持续的嗡鸣,晚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,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……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首最质朴、最动人的田园交响曲。

那一刻,虽然物质匮乏,条件艰苦,住的是破旧的宿舍,吃的是简单的饭菜,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“活着”的扎实感,一种与那片土地、那些人紧密连接的真实感。她的工作,她的努力,她日复一日的走访、帮扶、谋划,仿佛都能融入这夜晚的声音里,一点点地,改变着些什么——让孩子们能有更好的学习条件,让大人们能有更多的收入,让那个贫瘠的小山村,能一点点焕发生机。那种被需要、被期待,并且能切实创造价值的感觉,滚烫而真实,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记忆。

“四妹妹,你看这花好看吗?”

闹闹清脆的声音像一根细针,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的幻象。

林苏猛地回神,胸腔里的气息一阵翻涌,竟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
眼前的景象瞬间切换——不再是简陋的村委会、热闹的村民,而是雕梁画栋的庄子,朱红的廊柱、青瓦的屋檐,处处透着高门大户的规整与奢华。身边的“姐姐”们穿着绫罗绸缎,衣料上绣着精致的纹样,发髻上插着珠光宝气的首饰,连丫鬟仆役都衣着整洁,垂手侍立在一旁,大气不敢出一声。

那男人们的烟味,女人们的家常,孩子们的柳条帽和花环,发电机的嗡鸣,玉米叶的沙沙声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寂静。

只剩下眼前这片沉默盛开的波斯菊,花瓣依旧娇艳,可沾染的却不再是乡村的泥土气息,而是庄院精心打理的园土味道。还有这片土地上,与她记忆里截然不同的、另一种沉重而压抑的“生活”——等级森严的规矩,暗藏汹涌的算计,小心翼翼的周旋,还有无处不在的束缚。

闹闹手里捧着几朵刚摘下来的波斯菊,花瓣上的露珠还未干涸,娇艳欲滴,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林苏面前,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:“四妹妹你看,我摘的,粉的最好看!”

林苏看着那几朵花,目光有些恍惚,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花瓣,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。她轻轻点了点头,声音有些飘忽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好看。”

心里却默默补充了一句:只是,再也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。

记忆里的波斯菊,带着阳光的温度、泥土的气息,还有孩子们的笑声与汗水,是滚烫而鲜活的;而眼前的波斯菊,纵然开得娇艳,却少了那份野性与自由,多了几分被精心呵护的拘谨,就像这里的生活一样,看似光鲜,实则处处受限。

那份属于“林苏”的、带着汗水和希望的滚烫记忆,被永远地封存在了另一个时空,再也无法触碰。而在这里,她是梁家四姑娘梁玉曦,需要面对的,是高门深宅的算计,是步步为营的生存,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“扶贫”战场——扶贫自己,也扶贫母亲墨兰,挣脱命运的枷锁,走出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将眼底的怅然与酸涩悄悄压下,重新抬眼时,目光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坚定。她看向闹闹,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:“是很好看,姐姐编个花环吧?”

闹闹本就耐不住性子,猛地一拍手,转头冲自己的丫鬟香雪嚷嚷:“香雪!快!咱们去摘些花来,编花环玩!”

话音未落,她已挣脱丫鬟的手,像只雀儿似的朝着花丛跑去。婉儿被这动静吸引,怯生生地抬眼,看向自己的丫鬟芳辰,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渴望,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——她早就想摸摸那些娇嫩的花瓣了,只是一直没敢说。

宁姐儿本想维持长姐的稳重,可看着闹闹跑得欢快,又瞥见婉儿眼中的期盼,再想想这庄子上的野趣确实难得,府里规矩森严,哪里有这样自在摘花的机会?便轻轻点了点头,对身边的丫鬟青筠道:“去采些品相周正的来,莫要糟蹋了花儿。”

很快,几个女孩并着丫鬟们就采回了一大捧花,五颜六色的波斯菊堆在石桌上,像一座小小的花山,还夹杂着几根特意挑选的细长草茎和柔软柳条。她们在游廊下的石凳上围坐下来,一个个摩拳擦掌,开始笨手笨脚地尝试编花环。

闹性子最急,抓起几根花茎就往一起硬拧,嘴里还嘟囔着:“这有什么难的!”可波斯菊的花茎脆嫩,哪里经得住她这般力道?“啪”的一声,花茎应声而断,花瓣也蔫了半边,耷拉着脑袋。闹闹看着手里的“残花”,气得直跺脚,腮帮子鼓鼓的:“什么破花!一点都不结实!”

婉儿则是另一番模样,她小心翼翼地将粉白相间的花朵并排摆在石桌上,想让它们排列得整齐些,可刚想用草茎固定,一拿起来就散落开来,花瓣掉了一地。她看着满地狼藉,小脸上满是沮丧,眼眶都微微泛红了,小声嘟囔:“怎么就粘不住呢……”

宁姐儿比两个妹妹稍显从容,她学着记忆里丫鬟编草绳的样子,试图用柳条打底,可手指笨拙得很,柳条在她手里不听使唤,编出来的环松松垮垮,好不容易插上两朵花,一抬手就掉了下来,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。她皱着眉,把手里的半成品放在一边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
林苏也坐在其中,手里捏着一枝粉嫩嫩的波斯菊,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晨露。她看着手中的花枝,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在扶贫村的画面——那些小姑娘们,手指粗糙却异常灵巧,她们总能从田埂上薅几根柔韧的草茎,再摘几把野花,三绕两绕,指尖翻飞间,一个结实又漂亮的花环就成形了,戴在粗黑的辫梢上,笑得格外灿烂。

她试着模仿记忆里的动作,将草茎弯成圆环,再把花茎往草环上缠绕。可她从以前到现在,动作迟缓又僵硬,草茎缠了几圈就松了,花也插得歪歪扭扭,编出来的半成品皱巴巴的,远不如记忆里的那般好看。她看着自己的手,心里掠过一丝怅然,又很快压了下去。

春珂抱着年幼的蕊姐儿,原本站在廊下的阴影里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看热闹。看着墨兰这几个女儿笨手笨脚的模样,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嗤笑,心里暗自不屑:果然是墨兰生的笨丫头,连编个花环都不会。这不就是左一下、右一下,把花茎绕紧就行了吗?真是蠢得可以。

她下意识地颠了颠怀里的蕊姐儿,小姑娘被晃得咯咯直笑,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来,想去抓春珂鬓边步摇上的流苏,小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。

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,春珂心里那点不屑忽然被一股莫名的酸涩冲淡了。她是妾室,蕊姐儿又是女儿,在府里处处要看人脸色,规矩比天还大,哪里有这样自在玩耍的机会?这次能跟着来庄子,已是难得的恩典,下次再想这样出门,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。等蕊姐儿长大些,怕是也只能被困在深宅大院里,学着循规蹈矩,哪里还能像这样,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编花环?

一个念头猛地涌上心头:给我蕊姐儿编一个吧。

就当是……留个念想。在这难得的、仿佛偷来的时光里,给女儿一点属于田野、属于阳光的礼物,让她也尝尝这般自在的滋味。

想到这里,春珂不再旁观。她抱着蕊姐儿,缓步走到石桌旁,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,将孩子稳稳地放在自己膝头搂好,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,柔声哄道:“蕊儿乖,娘给你编个好看的花环。”

然后,她伸出手,从石桌上的花堆里细细挑选起来。她挑的都是颜色最鲜亮、茎秆最粗壮的波斯菊,又选了几根韧性极佳的细长草茎,指尖捏着草茎,轻轻一折,草茎便温顺地弯成了一个圆环。

谁也没想到,春珂的手指竟这般灵巧。只见她指尖翻飞,动作熟练得不像话,将草茎一圈圈缠绕、固定,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,既结实又不会压坏草茎的韧性,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圆润的底环。接着,她又将波斯菊的花茎巧妙地嵌入草环的缝隙中,粉的、白的、紫红的花朵错落有致地排列着,有的朝外绽放,有的向内收拢,不过片刻功夫,一个精致小巧、色彩斑斓的花环就初具雏形。

她的动作太过娴熟,很快就吸引了女孩们的目光。宁姐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好奇地转头看过来,眼神里带着几分惊讶;婉儿也忘了沮丧,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春珂的手;闹闹更是直接凑了过去,小脑袋凑得极近,发出一声惊叹:“春姨娘!你编得真好!比我们编的好看多啦!”

春珂抬起头,对上几双或惊讶、或羡慕、或好奇的眼睛,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得意——在这些小姐面前,她终于有了能拿得出手的东西。但这份得意很快就被对怀中女儿的温柔取代,她低下头,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朵紫红的波斯菊嵌入草环,又轻轻调整了一下花朵的位置,确保每一朵都能舒展地绽放。

然后,她拿起编好的小花环,轻轻戴在了蕊姐儿的头顶上。

鲜艳的花朵衬着女童娇嫩白皙的小脸,粉的更艳,白的更纯,蕊姐儿似乎也知道这东西好看,伸出小手想去摸,却又怕碰坏了,只是小心翼翼地抿着嘴笑,眼睛弯成了月牙儿,格外可爱。

“给我们蕊姐儿戴着玩。”春珂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纯粹的母性光辉,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温柔了许多。

这一刻,游廊下的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。先前那泾渭分明的隔阂、那难以言说的尴尬,因这共同的手工、因这顶小小的花环,被短暂地模糊了。阳光透过廊柱洒下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照着石桌上五颜六色的花朵,照着孩子们专注又好奇的脸庞,也照着春珂脸上那抹难得一见的、不含算计的温柔。

宁姐儿看着蕊姐儿头上的花环,犹豫了一下,轻声道:“春姨娘,你编得真好看,能……能教教我们吗?”

闹闹立刻附和:“是啊是啊!春姨娘,教教我!”

婉儿也跟着点点头,小声说:“我想编一个……”

春珂看着眼前这几个放下了疏离的女孩,心里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柔软。她看了看怀里的蕊姐儿,又看了看女孩们期盼的眼神,轻轻点了点头:“好啊,我教你们。”

她拿起一根草茎,放慢了动作,一步步演示着:“先把草茎弯成环,缠绕的时候要用力均匀,这样才结实……”

女孩们围了过来,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,连林苏也抬起了头,目光落在春珂的指尖上。游廊下,只剩下女孩们的轻声询问和春珂耐心的讲解,还有蕊姐儿偶尔发出的咯咯笑声,一派意外的和谐。

夜色如墨,泼洒在京郊庄子的每一个角落。客房里的灯火早已熄灭,只剩下窗外断断续续的虫鸣,伴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,衬得夜愈发幽深。春珂躺在不算松软的床铺上,锦被下的身子翻来覆去,怎么也无法安睡。白日里编花环时那点短暂的温情与松弛,早已像被晚风一吹而散的雾气,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毒蛇啃噬般的懊悔和焦虑,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的心脏。

“我真是昏了头了!”

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,指尖攥得发白,恨不得真的抬手抽自己几个嘴巴子,让自己清醒过来。

“我的目标是官人!是趁着这次庄子之行,拢住官人的心思,最好能再怀上个哥儿!我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跟墨兰那几个小丫头片子混在一起?还巴巴地帮她们编花环,甚至给那三丫头戴在头上?!”

“玩物丧志!真是玩物丧志!”她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默念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,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烦躁。

“我跟她们厮混什么?她们是嫡女,是盛墨兰的女儿,就算再怎么笨手笨脚,将来凭着永昌侯府的家世,也能嫁个高门大户做正头夫人!可我的蕊姐儿呢?”想到自己的女儿,春珂的心猛地一揪,“若是我不能再诞下儿子傍身,若是不能牢牢抓住官人的宠爱,我们母女在这深宅大院里算什么?不过是无依无靠的浮萍!蕊姐儿将来长大了,只怕连个像样的婚事都谋不到,还要看人脸色、受人气!”

她越想越心惊,越想越觉得白天的行为简直是愚蠢透顶!这庄子之行本就是难得的机会,远离了府里的耳目,也少了老夫人的管束,正是她向梁晗献殷勤、争宠的好时机。可她倒好,非但没有在梁晗面前展现半分风情与柔弱,反而浪费了大半天的宝贵时间,去做了件毫无益处、甚至可能惹来麻烦的傻事!

“墨兰肯定在背后笑话我!”春珂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墨兰那副看似温婉、实则带着讥讽的嘴脸,“她一定觉得我被她几个女儿就轻易笼络了,胸无大志,不成气候!”

“还有那个曦姐儿,梁玉潇!”一想到林苏,春珂的心里就多了几分不安,“那丫头看人的眼神总是古古怪怪的,不像其他几个丫头那样好拿捏,她是不是也看出了我的心思?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的举动很反常,背地里已经开始提防我了?”

各种负面的猜测和自我否定像乱麻一样在她脑海中翻腾,剪不断,理还乱。她猛地将被子蒙过头顶,试图隔绝那些让她烦躁的念头,可黑暗中,内心的声音却愈发清晰、尖锐:

“春珂啊春珂,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了吗?你忘了你当初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进了梁府吗?你不是来当什么慈母的,也不是来跟嫡女们其乐融融做姐妹的!你是来争的,是来抢的!抢官人的宠爱,抢属于自己的地位,抢表姐未来的前程!你怎么能因为一点野花、一点小孩子的游戏就放松了警惕?怎么能这么没用!”

强烈的危机感像一根针,狠狠刺醒了她。春珂猛地坐起身,黑暗中,她的眼睛闪烁着不甘、怨怼和重新燃起的斗志,那点残存的柔软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“不行!不能这样下去!”她对着漆黑的房间,无声地宣告,“明天!从明天开始,我必须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官人身上!墨兰不是想表现她的能干吗?就让她去忙那些琐碎的家事,去管她女儿的桑蚕!她越忙,我就越有机会接近官人!”

她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:明天该穿那件藕荷色的软缎襦裙,衬得肌肤莹白,又不失温婉;发髻要梳成最显娇柔的垂鬟分肖髻,再插上那支梁晗之前赏的玉簪,既不张扬,又能引人注意。借口嘛,可以说自己初到庄子,有些水土不服,让丫鬟去请官人过来探望;或者趁着梁晗在院子里散步时,装作偶遇,跟他聊聊庄子的景致,勾起他的兴致。

想到这里,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,眼底闪过一丝狠厉:“实在不行,就动用一点从表姐那边得来的助兴香料。只要能让官人留在我房里,只要能怀上孩子,哪怕是用些手段,又有什么关系?”

为了生存,为了地位,为了女儿的未来,她没有退路。所有的柔软和那一瞬间的母性,都在现实的考量和欲望的驱使下,被迅速剥离、碾碎,重新塑造成那个一心争宠、工于心计的春珂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重新躺下,闭上眼睛。窗外的虫鸣依旧,可她的心里却早已吹响了战斗的号角。她必须养精蓄锐,为明天的“争宠之战”做好万全的准备。

只是,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深处,蕊姐儿戴着花环时那纯真无邪、笑靥如花的小脸,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,悄然漾开一圈涟漪,留下了一抹无法完全抹去的印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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