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深盯着赵美兰那张毫无波澜的脸，胸中翻腾的怒火，竟莫名其妙地熄了半寸。
他设想过无数次摊牌的场面。
赵美兰会狡辩，会抵赖，会用更精妙的话术把他绕进去。
又或者，她会恼羞成怒，反过来指责他偷窥隐私，用更刻薄的话来羞辱他。
他唯独没料到，她会是这种反应。
平静。
坦然到近乎傲慢。
仿佛他方才那一番耗尽心力的控诉，不过是孩童的无理取闹。
“你想说什么？”林深的声音依旧紧绷，却已没了方才的嘶吼，“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？告诉我你算计我，但出发点是好的？”
“不。”
赵美兰摇头，她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，清晰得有些残忍。
“我不想说那些虚伪的废话。”
她举起了手里的日记本。
“你看到的，每一个字，都是真的。”
“我就是在投资。”
“我投资你，投资晚秋，投资这个家里能为我带来回报的每一个人。”
林深的心脏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，要停止跳动。
他以为自己早已筑起了铜墙铁壁，可当她如此直白地承认时，那股窒息般的痛感还是穿透了所有防御。
“你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觉得，‘投资’这个词，很冷酷，很功利？”
赵美兰打断他，反问。
她一步步逼近林深，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，死死锁住他。
“那我问你，顾林深，你想要什么？”
“是那种嘴上抹蜜，天天把‘母爱’挂在嘴边，却在你被人欺负时躲在身后，在你饿肚子时藏起馒头，在你需要支持时只会哭着说‘没办法’的爱？”
“还是像我这样？”
“我嘴上不说，我心里算计，但我拿出的是真金白银，我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舞台，我为你挡下的是真刀真枪的麻烦！”
“你被黑三骗钱，是我，拿出更多的钱，找来更狠的人，让你把场子十倍地找回来！换了别人，只会抱着你哭，骂你败家！”
“晚秋考上状元，是我，拿出当时家里所有的钱，在国营饭店给她办升学宴，让她风风光光！换了别人，只会觉得这是乱花钱！”
“顾卫国烂泥扶不上墙，是我，把他扔去工地，让他流血流汗，让他从一个废物变成一个能扛事的男人！换了别人，只会把他宠成一个更大的废物！”
赵美兰的声音愈发高亢，字字句句，都像烧红的铁烙，烫在林深的心上。
“是！我承认！我就是在投资！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！
“可我的投资，是虚的吗？”
“我投进去的，是我半辈子拼了命挣来的血汗钱！是我豁出去的老脸和我的人脉！是我日日夜夜的谋划！是我为你们铺平的每一条路，挡下的每一次灾！”
“你觉得这不叫真心？”
“你觉得这比不上一句轻飘飘的‘我爱你’？”
林深被她问到失语。
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干涩，竟一个字也无法反驳。
他能反驳什么？
他拥有的一切，他迈出的每一步，哪一样不是踩在赵美兰的“投资”之上？
没有她，他或许还在为几毛钱的差价磨破嘴皮。
没有她，晚秋或许还缩在那个破旧的院子里，怯懦地看着别人的光。
没有她，顾卫国或许早已成了少管所的常客。
她说的，全都是事实。
冰冷，却无法辩驳。
“我活了这大半辈子，见过太多的人，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。”赵美兰的语气沉淀下来，透着洞悉一切的沧桑。
“感情，最靠不住。今天能为你死，明天就能为二两肉卖了你。只有利益，牢不可破的利益捆绑，才是最稳固的关系。”
“我把你们，当成我下半辈子最重要的投资组合。我把我的所有，都押在你们身上。”
“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，都更希望你们成功。”
“因为你们好了，我的回报才能最大化。”
“这份心思，难道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‘母爱’，更真实，更可靠？”
林深彻底沉默了。
他感觉自己赖以生存的那个世界，被这个女人用最粗暴的方式，砸了个粉碎。
他一直纠结于她动机的“不纯”。
可她却用最“纯粹”的利益，给了他最实在的好处。
对与错的界限，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。
或许，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绝对的对错。
“我承认，看到日记时，我很愤怒，很失望。”林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，干涩沙哑，“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子。”
“但现在……”他抬起头，直视赵美兰的眼睛，“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”
赵美兰静静地看着他，等着他的下文。
“你说的对，利益才永恒。”林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，“既然是投资，就按投资的规矩来。”
“你投资我，我为你创造价值，很公平。”
“从今天起，你不用再把我当‘儿子’。把我当成你的合伙人，你的王牌经理人，随你怎么叫。”
“我会帮你，把你的‘投资’，做到回报率最大化。”
“我们之间，只谈利益，不谈感情。”
说完这番话，他感觉心里某个地方，彻底空了。
但也彻底，松了。
也好。
这样也好。
没有期望，就不会有失望。明码标价，总比活在虚假的温情里要好。
然而，赵美兰接下来的话，却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。
“谁说我们之间，只谈利益，不谈感情？”
赵美兰看着他，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里，没有嘲讽，没有算计，只有一种……深不见底的无奈。
她走到他面前，伸出手，用那双有些粗糙的手，轻轻地，揉了揉他的头发。
林深的身体，瞬间绷紧，像一块石头。
“傻小子。”
赵美兰的声音，低沉而温柔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。
“我承认，一开始，我确实只把你们当投资品。我计算价值，评估风险，规划未来。”
“但是，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。”
“我看着晚秋从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，变得亭亭玉立，会拉着我的手撒娇。”
“我看着你从一匹浑身是刺的孤狼，变得会护着妹妹，会为了这个家去拼命。”
“我看着顾卫国那个混账，从偷鸡摸狗，变成一个知道用汗水换饭吃的男孩子。”
“我给你们做饭，给你们买衣服，为你们高兴，为你们揪心……”
“你以为，这些……全都是演的吗？”
“就算是演戏，演了这么久，假的，也成真的了。”
赵美兰收回手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，一字一句，像是在宣誓。
“顾林深，你给我听好了。”
“我是在投资，没错！”
“但我投进去的，不光是我的钱，我的心血！”
“还有我的真心！”
“我的投资，不允许失败！”
她的声音陡然严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，和一丝被深深刺伤的怒火。
“我的儿子，也不允许再跟我说这种断绝关系的混账话！”
林深彻底怔住了。
他看着眼前的女人，看着她眼底翻涌的，那种他无法定义的情绪。
有算计，有野心，有利弊权衡。
但那底下，似乎真的有……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。
他那颗刚刚被自己亲手冰封起来的心，在这一刻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裂开了一道滚烫的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