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武三年,五月十五日。
南京,这座被脂粉气和书卷气浸泡了数百年的六朝古都,在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后,正迎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。
这种痛,不是来自肉体,而是来自灵魂;不是来自刀剑的砍杀,而是来自新旧秩序的剧烈撕扯。
夜幕降临,秦淮河畔。
往日里,这个时候正是“浆声灯影连十里,歌女花船彻夜游”的销金时刻。无数才子佳人、达官显贵会在这里醉生梦死,吟诗作对,将大明的亡国恨抛诸脑后。
但今晚,秦淮河却出奇的安静。
河面上,那些装饰奢华的画舫依旧停泊着,但船上的红灯笼大多熄灭了。没有了丝竹管弦之声,没有了娇声软语的劝酒声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队队身穿深蓝色军服、手持上了刺刀步枪的中华国防军士兵,在河堤上整齐地巡逻。
他们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旧时代权贵的心尖上。
“媚香楼”是秦淮河上首屈一指的青楼,曾是“秦淮八艳”李香君的寓所。此刻,大门紧闭,里面的龟公和老鸨正瑟瑟发抖地透过门缝,看着外面那肃杀的景象。
“妈妈,这……这生意还做不做啊?”一个小龟公颤声问道,“昨儿个赵公子还说今晚要来包场呢。”
“做个屁!”老鸨狠狠地啐了一口,脸上的脂粉簌簌直落,“没看见外面的告示吗?新来的卢执政官下了令,要‘整顿风化,废除贱籍’!说什么逼良为娼是重罪,要严查!咱们楼里的姑娘,只要是愿意从良的,官府给发路费,给安排做工!现在姑娘们人心惶惶,谁还有心思接客?”
“啊?那赵公子他们……”
“赵公子?”老鸨冷笑一声,眼中透着一股子绝望,“赵公子自家都火烧眉毛了!听说新政府要查士绅的田产,还要补交这几十年的税!他爹赵员外昨晚就在家里哭天抢地,说是要变天了,哪还有银子来这儿挥霍?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“开门!治安局查户口!”
老鸨吓得一哆嗦,但这门,不开也得开。
门开了,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衙役,而是几个穿着灰色制服、戴着红袖标的女干部(从北方调来的妇女工作组成员),身后跟着几名持枪的士兵。
“我们要见这里的每一位姑娘。”领头的女干部声音清冷而坚定,“告诉她们,大明亡了,满清跑了。现在的中华国,不许把人当牲口卖。想走的,现在就可以跟我们走。”
这一夜,秦淮河上哭声一片。但这哭声中,少了几分强颜欢笑的凄楚,多了几分重获新生的宣泄。
秦淮旧梦,在这一夜,彻底醒了。
……
次日清晨,南京总统府(原两江总督衙门)。
会议室里,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。
卢象升端坐在首位,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拟定好的文件。他的左手边是江南行政长官史可法,右手边是负责经济的钱守道和负责治安的赵云飞。
“宪之兄,这份《江南土地与税收改革令》,你觉得如何?”卢象升将文件递给史可法。
史可法接过文件,手有些微微发抖。他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为民请命,但当真看到这些条款时,还是被其中的力度给震撼了。
这份法令的核心只有三条:
废除优免:无论官绅、读书人,一体纳粮,取消所有免税特权。
土地限额与赎买:规定人均土地上限,超额部分由国家强制赎买(用“龙币”或国债支付),分给无地农民。
财产公示与补税:所有家产超过一万两白银的家庭,必须申报财产来源。凡无法说明合法来源或查实有偷税漏税行为的,限期补缴,并处以罚款。
这简直就是在这个时代投下了一颗核弹!
江南是什么地方?是东林党的老巢,是士绅集团的大本营!这里的每一寸土地,每一个商铺,背后都盘根错节地联系着无数的家族利益。
“执政官……”史可法咽了口唾沫,艰难地说道,“这药……是不是太猛了?江南初定,人心未稳。若是强行推行,恐激起民变啊。”
“民变?”卢象升冷笑一声,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“你是说那些士绅会造反?还是说百姓会造反?”
“百姓得了土地,自然会拥护我们。会造反的,只有那些既得利益者!”
卢象升转过身,目光如炬:“宪之兄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。大明为什么会亡?就是亡在这帮吸血鬼手里!国家有难,他们一毛不拔;流贼来了,他们开门投降;满清来了,他们剃发易服。现在我们来了,想让他们吐出点血来养活百姓,他们就要造反?”
“好啊!我倒要看看,是他们的脖子硬,还是我的刀硬!”
史可法沉默了。他想起了崇祯皇帝当年为了筹措几万两军饷而求爷爷告奶奶的惨状,想起了扬州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。
“执政官说得对。”史可法深吸一口气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,“长痛不如短痛。这恶人,老夫来做!”
“不用你一个人扛。”卢象升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军队给你撑腰,锦衣卫给你开路。钱守道那边准备了五百万两平准基金和大量物资。这是一场仗,一场经济仗,政治仗!”
“发布吧!”
……
五月十八日。
《江南改革令》正式张贴在了南京、苏州、杭州等各大城市的街头。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南京城南,瞻园。
这里是江南士绅领袖、东林党大佬钱谦益(注:此处设定为钱谦益在南明投降后蛰伏于此,未死,代表旧势力顽固派)的私宅。
虽然钱谦益在历史上名声不佳(水太凉),但在江南士林中,他依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。
此刻,瞻园的密室里,聚集了十几位江南最有头脸的人物。有丝绸巨商沈万三的后人沈半城,有拥有良田万顷的大地主赵员外,还有几位书院的山长(校长)。
“诸位!都看到了吧?”沈半城把那张告示狠狠拍在桌子上,满脸肥肉乱颤,“这卢象升简直是疯了!一体纳粮?土地赎买?这是要挖咱们的祖坟啊!”
“岂有此理!简直是有辱斯文!”一位山长气得胡子乱翘,“读书人乃国家元气,优免赋税是养士之恩。废了优免,以后谁还读书?谁还知礼义廉耻?”
“还有那个补税!”赵员外哭丧着脸,“要查过去二十年的账!这要是查下来,我赵家几辈子的积蓄都要填进去了!这哪里是新政,分明是明抢!”
众人群情激奋,骂声一片。
一直闭目养神的钱谦益缓缓睁开眼睛,目光阴鸷。
“骂有什么用?”钱谦益冷冷地说道,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卢象升手里有枪杆子,咱们硬碰硬是找死。”
“那……钱老,您说怎么办?难道就这么任人宰割?”沈半城急道。
“硬的不行,来软的。”钱谦益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容,“卢象升虽然厉害,但他也有弱点。他要在江南站稳脚跟,就离不开两样东西:一是钱粮,二是人心。”
“咱们手里有什么?咱们有铺子,有粮仓,还有全江南读书人的嘴!”
钱谦益站起身,在密室里踱了两步,定下了毒计。
“第一步,罢市!从明天起,咱们名下所有的米店、布庄、盐铺,全部关门歇业!理由嘛……就说‘盘点库存’,或者‘伙计回乡’。反正就是不卖东西!我看他卢象升能不能变出粮食来喂饱这一城百姓!”
“第二步,罢考!也是明天,让各书院的学生,去夫子庙哭庙!就说新政‘虐待士人,毁弃圣教’。把声势造大,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骂他是暴君!我就不信,他敢对几千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开枪!”
“只要南京城乱了,咱们再暗中联络那些对新政不满的旧军官和郑芝龙那边……哼,这江南是谁的天下,还不一定呢!”
“高!实在是高!”
众人听得两眼放光。这招“软刀子杀人”,正是他们最擅长的。
“就这么办!”沈半城咬牙切齿,“我要让南京城连一粒米都买不到!看他卢象升怎么收场!”
……
五月十九日。
南京城的百姓早起出门,准备买米做饭,却惊讶地发现,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粮油一条街,竟然家家户户门板紧闭。
“掌柜的!开门啊!家里没米下锅了!”
“不开不开!今日盘点!”门缝里传出冷冰冰的声音。
不仅是米店,布店、盐店、甚至药铺,只要是稍微大点的商号,全都关门了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。
“听说了吗?商人们都罢市了!说是抗议新政府乱收税!”
“这可怎么办啊?没米吃要饿死人的啊!”
百姓们开始在街头聚集,焦虑和不满的情绪在酝酿。
与此同时,夫子庙广场。
数千名身穿儒衫的士子(学生),头戴方巾,手捧孔子牌位,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。
“呜呼哀哉!斯文扫地!”
“暴政虐民!还我优免!”
他们在孔庙前跪倒一片,哭声震天。领头的几个激进书生,甚至写下了血书,贴在孔庙大门上,痛斥卢象升是“焚书坑儒的秦始皇”。
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,有人被煽动,也开始跟着起哄。局势眼看就要失控。
总统府内。
赵云飞急匆匆地冲进办公室。
“执政官!出事了!全城罢市!米价已经在黑市上涨了五倍!还有那帮学生在夫子庙闹事,堵塞了交通,咱们的巡逻队被围住了,不敢动手啊!”
卢象升正站在窗前,看着远处混乱的街景,脸上却并没有赵云飞预想中的焦急,反而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。
“终于来了。”卢象升淡淡地说道,“我就知道,这帮老狐狸不会乖乖就范。”
“执政官,怎么办?要不要派兵镇压?”赵云飞手按枪柄,“那帮奸商,老子带人去把他们的门砸开!把米抢出来!”
“砸门?那是下策。”卢象升摇了摇头,“那样我们就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‘土匪’了。我们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,输得倾家荡产。”
卢象升转过身,对一直候命的钱守道说道:“老钱,咱们从北方运来的那批物资,还有从范永斗那里抄没的粮食,都在仓库里吧?”
“都在!”钱守道推了推眼镜,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“按照您的吩咐,这几个月我们通过铁路和水路,在南京周边的秘密仓库里囤积了三百万石粮食,还有数不清的布匹、食盐。就等着这一天呢!”
“好!”卢象升猛地一拍桌子,“既然他们不想做生意,那就永远别做了!”
“传令!”
“第一,启动‘平准计划’!在全城设立一百个‘国营供销社’网点!开仓放粮!不仅要卖,而且要降价卖!价格定在罢市前的一半!”
“告诉百姓,每人每天限购十斤,管够!只要咱们的供销社开门,我看谁还去买黑市的高价米!”
“第二,对于那些参与罢市的商户,锦衣卫去查!查他们的税,查他们的消防(防火安全),查他们的卫生!只要有一点违规,立刻封停!吊销营业执照!以后这南京城,不许他们再做生意!”
“第三,”卢象升看向赵云飞,“对于那些学生,不要动枪。派‘思想教育工作组’去!带上扩音器,就在夫子庙搞‘公开辩论’!问问他们,到底是他们的优免权重要,还是百姓填饱肚子重要!让百姓去评理!”
“如果有人敢带头冲击机关、打砸抢烧,那就别客气了。抓起来,送去修城墙!读书人不是体虚吗?那就好好锻炼锻炼!”
“是!”
随着卢象升的命令下达,一场针对旧势力的反击战,正式打响。
当天中午。
就在百姓们绝望地以为要饿肚子的时候,南京城的一百个街口,突然挂出了“中华国营供销社”的大牌子。
大门打开,里面堆积如山的白米、面粉、食盐,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。
“新米!上好的新米!五文钱一斤!每人限购十斤!”
“什么?五文?罢市前都要十文啊!”
“真的卖吗?”
“真的!这是执政官特批的‘惠民粮’!”
百姓们疯了。他们争先恐后地排队购买,很快,每个人的米袋子都鼓了起来。
恐慌瞬间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对新政府的狂热拥护。
“我就说嘛!卢青天不会不管我们的!”
“那些奸商想饿死我们,没门!”
与此同时,沈半城家里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。
“老爷!不好了!官府开仓放粮了!价格只有咱们的一半!”
“什么?!”沈半城瘫坐在椅子上,“他们哪来这么多粮食?”
“而且……而且咱们的铺子被查封了!说是消防不合格,存在重大隐患,要无限期整顿!”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这一天,南京城的粮价经历过山车般的暴跌。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,不仅没赚到钱,反而因为高价收购粮食而赔掉了底裤。
而在夫子庙。
面对着侃侃而谈、逻辑严密的“思想工作组”成员,面对着周围百姓“你们这群吸血鬼还想免税”的指指点点,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学生们渐渐低下了头。
他们发现,自己所谓的“圣人之道”,在“让百姓吃饱饭”这个朴素的真理面前,是那么的苍白无力。
钱谦益躲在瞻园的阁楼上,看着这一幕,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他知道,秦淮河上的那个旧梦,彻底醒了。
这个新时代,不属于他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