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日,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。
只见里正 (陈扒皮) 陈熊带着乡长,以及几个胥吏,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挑着担子的帮闲,担子上覆盖着红绸,一看便是重礼。
“游老爷!游大人!恭喜恭喜啊!”
陈熊隔得老远便拱手作揖,脸上的笑容谄媚得几乎要滴出油来,与往日里在乡间作威作福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他显然已经通过各种渠道,得知了游一君如今的身份 —— 那是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朝廷高官!
游父游母有些手足无措,连忙迎了出去。
游一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缓缓站起身。
陈熊快步上前,对着游一君便是深深一揖:“游大人荣归故里,又逢新婚大喜,实乃我游家村、本乡之光!”
“下官…… 不不,小人陈熊,特备薄礼,恭贺大人鸾凤和鸣,百年好合!”
他指着那些担子,“些许土仪,不成敬意,还望大人笑纳!”
“日后大人家里但有吩咐,我陈熊万死不辞!游家的事,就是我陈熊的事!”
乡长也在一旁连连附和,姿态放得极低。
游一君面色平静,看不出喜怒。
他对这等前倨后恭、谄媚权贵的行径,心中甚是不屑。
但他也深知,这便是底层官吏的生存之道。
他没有去看那些礼物,目光落在陈熊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,声音清淡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:“陈里正有心了。”
“礼物就不必了,游家虽贫,尚能自给。”
“你既为一乡里正,当知‘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’之理。”
“日后若能秉公处事,善待乡里百姓,使老有所养,幼有所教,便是对游某最好的贺礼了。”
陈熊脸上的笑容一僵,随即更加恭敬,连连点头哈腰:“大人教训的是!小人一定谨记大人教诲!”
“定当克己奉公,爱民如子!绝不敢有负大人期望!”
游一君不再多言,只是微微颔首,便转身回了屋。
陈熊等人也不敢久留,讪讪地留下礼物(被游一君坚持退回大部分,只象征性收下少许),告退而去。
经此一事,游家在乡间的地位悄然改变。
陈熊和乡长再不敢对游家有丝毫怠慢,反而处处行方便。
甚至在游一君婚前,他们竟私自做主,召集了乡里的工匠和劳力,在游家老宅旁边,为游一君和林小满起了一幢崭新的青砖瓦房,远比老宅宽敞气派。
游父游母起初极力推辞,但陈熊等人执意要 “聊表心意”,说是不能让游大人屈居旧屋。
游一君得知后,只是淡淡地对父母说:“既已建成,便住着吧。”
“只需记住,我等仍是农家子弟,不可因此骄奢,更不可仗势欺人。”
“至于陈熊等人,他们愿意示好,由他们去,只要他们日后能对乡民宽仁些,也算是一桩好事。”
他心中明镜似的,这不过是权力带来的附属品。
他无法改变这种风气,但求问心无愧,并利用这点影响力,让父母家人过得舒心些,也让乡邻能多少受益。
婚礼如期举行。
没有京城高门的奢华,却充满了乡土间最质朴真挚的喜悦。
游家院内外摆开了流水席,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,欢声笑语,觥筹交错。
林小满穿着一身大红嫁衣,虽不是绫罗绸缎,却衬得她人比花娇。
游一君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长袍,更显身姿挺拔。
在父母高堂、兄弟姐妹和众多乡邻的见证下,两人拜了天地、高堂,夫妻对拜。
“礼成 —— 送入洞房!”
随着司仪一声高喊,鞭炮齐鸣,锣鼓喧天。
孩子们嬉笑着抢拾地上的喜糖,大人们纷纷举杯向游父游母道贺。
游一平、游一江喝得满面红光,拉着游一君不住说话。
小妹巧儿和大嫂陪着羞怯的林小满,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。
看着眼前这喧嚣而温暖的景象,游一君恍如隔世。
他曾站在细沙渡的尸山血海上,也曾身处朔方城的暗流涌动中,那时支撑他的,除了家国大义,便是对这份平凡温暖的渴望。
“‘此心安处是吾乡’。”
他低声吟道,握紧了身边新娘的手。
林小满似乎有所感,微微侧头,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。
婚后的几日,是游一君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宁时光。
他陪着父亲下地看看庄稼,听母亲唠叨些家常里短,与兄长弟弟饮酒闲谈,看小妹和侄儿在院中嬉闹。
林小满将新家打理得井井有条,眉眼间尽是满足与幸福。
然而,这般宁静并未持续太久。
这日傍晚,赵乾悄然来到新房外,寻了个机会,低声对正在院中看书的游一君禀报道:“大人,朝廷规定的返京述职期限快到了。”
“我们…… 是否该启程了?”
游一君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。
他抬眼,望向天边那抹绚丽的晚霞,霞光映在他深邃的眸中,明灭不定。
该来的,终究要来。
他沉默片刻,将书合上,起身道:“知道了。去准备吧,三日后启程。”
当夜,他将即将离去的消息告诉了林小满。
烛火下,林小满正在为他缝补一件旧衣,闻言,针尖猛地刺入了指尖,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。
她怔了怔,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手指含入口中,抬起头,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:“朝廷的事…… 要紧。”
“你放心去吧,家里…… 有我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,但游一君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强忍的不舍与担忧。
他心中一阵抽痛,握住她的手,将她揽入怀中,低声道:“对不起,小满。才刚团聚,又要让你独守空闺。”
林小满将脸埋在他胸前,摇了摇头,声音闷闷的:“别说对不起。我知道,你有你的抱负,有你要担的责任。”
“我既然选择了你,就准备好了等你。”
她抬起头,眼中水光潋滟,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,“我只求你一件事,无论在哪里,无论做什么,都要护好自己。”
“我和爹娘…… 在家里等你回来。”
“‘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’”
游一君抚摸着她的发丝,郑重承诺,“等我处理完京中事务,定当尽快回来。”
“到时,我们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三日后,天色未明。
游一君没有惊动父母家人,只在床头留下了一封书信和足够家中用度的银钱。
看了一眼父母老宅的方向,看了一眼院角那株在晨风中摇曳的石榴树。
赵乾和铁柱牵着马,早已等在村外。
“走吧。”
游一君翻身上马,声音低沉。
马蹄声嘚嘚,踏碎了黎明的寂静,载着他再次离开了这片刚刚给予他温暖与安宁的土地,驶向那前途未卜、风波诡谲的京城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走后不久,林小满便悄悄起身,站在新房的门后,透过门缝,一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。
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晨雾之中,才任由泪水无声滑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