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雨迷蒙的官道上,青篷马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。车厢内,游一君靠着厢壁,闭目养神。他已换下戎装,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袍,外罩挡不住寒气的斗篷。虽被调离,他宁远都尉的散官衔仍在,只是明眼人都知道,这“听用”二字,意味着无限期的闲置。
车外,都统府的护卫骑兵沉默骑行,气氛并不融洽。为首的队正偶尔瞥向车厢的目光,带着审视与疏离。
而在数百里外,北安州境内的匈奴军行营,金顶大帐内气氛凝重。
耶律宗真跪在冰冷的地面上,甲胄残破,满脸血污与挫败:“……臣罪该万死!有负都统重托,损兵折将,请都统治罪!”
河朔行营都统耶律揽熊背对着他,魁梧的身躯如山岳般压迫。他缓缓转身,鹰目扫过耶律宗真,声音低沉:“细沙渡,七千残兵,竟折你一万精锐。宗真,你太令本王失望了。”
“是那苏明远,还有那游一君!”耶律宗真猛地抬头,眼中血丝密布,“他们狡诈异常,诡计迭出!臣……臣一时不察!”
“游一君……”耶律揽熊咀嚼着这个名字,走到耶律宗真面前,“便是那个你军报中提及,却未深究的梁军都尉?那个让你两番受挫之人?”
耶律宗真面色涨红,无言以对。他确曾得到过狼头营千夫长耶律图鲁关于游一君需格外留意的提醒,却因对方官阶不高且身份暧昧而未足够重视。
“败,要败得明白。”耶律揽熊声音转冷,“你败在轻敌,败在未能识人。”
“臣知罪!”
此时,帐帘掀动,一名身着匈奴军将领服饰、面容精悍、眼神锐利如狼的将领大步走入。他先向耶律揽熊抚胸行礼,然后沉默立于一旁,正是耶律宗真麾下狼头营主官,耶律图鲁,曾多次与游一君间接交手,吃过暗亏。
耶律揽熊看向耶律图鲁:“图鲁,你与细沙渡打交道最多,说说。”
耶律图鲁声音沙哑,带着金铁之气:“都统,细沙渡三人,苏明远是盾,雷大川是矛,而那游一君,是执盾握矛的手!此人用兵,不循常理,善用地利人心,极难对付。末将的狼头营几次试探,皆被他预先察觉,反遭损失。宗真都部署两次大败,皆因此人布局。”
耶律揽熊眼神微动:“如此人物,梁朝竟舍得调离?”
耶律图鲁嘴角扯出一抹冷峭:“梁朝内部,倾轧甚于战场。据我们在都统府的耳目传讯,游一君出身不明,乃其原罪。此番立功,反招猜忌。略施手段,便可使其相疑。调离之令,正是从都统府内部运作而出。”
耶律宗真闻言,眼中爆发出亮光:“调走了?游一君被调走了?!”
耶律图鲁点头:“应已在上路。都统府派系复杂,他一个无根的都尉去了,最好的下场也是投闲置散。细沙渡失此臂助,军心必沮。”
“好!”耶律宗真几乎要抚掌大笑,“去了游一君,苏明远和雷大川便不足为惧!”
耶律揽熊却沉声道:“莫要高兴太早。游一君虽去,细沙渡筋骨尚在,新得黑云隘援兵,士气未堕。强攻,仍非上策。”
耶律图鲁上前一步,手指虚点地图:“都统明鉴。游一君去,其魂尚在。当断其粮秣,扰其心神,疲其筋骨。末将愿领狼头营并抽调各部精锐,专司袭扰细沙渡后方粮道,焚其囤积,绝其外援。同时,可散布流言,言耶律揽熊大帅耶律揽熊亲率十万铁骑即至(实际只有二万),并暗示游一君之调离乃梁朝自毁长城,其罪难赦,乱其军心。”
耶律揽熊沉吟片刻,眼中精光一闪:“釜底抽薪,攻心为上。图鲁此策,正合我意。宗真!”
“臣在!”耶律宗真连忙应声。
“着你配合图鲁,调度兵马,全力袭扰梁军粮道,封锁细沙渡与外联系。戴罪立功,若再失利,两罪并罚!”
“臣领命!”耶律宗真精神一振。
耶律揽熊又对耶律图鲁道:“与梁朝内部‘钉子’保持联络,务必使梁朝都统府对苏明远施压,令其进退失据。”
“末将明白!”耶律图鲁抚胸,眼中闪过狼性的光芒。
金顶大帐内的密谋,化作无形的杀机,弥漫向南方。
细沙渡 ,衙署内。
苏明远搁下笔,揉了揉酸胀的眉心。案头文书堆积如山,阵亡抚恤、粮草清点、军械损耗,还有都统府催促“相机进取”的公文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游一君在时,许多繁杂事务、人际周旋,都能为他分担化解,如今全靠他一人支撑。
雷大川带着一身操练后的汗气进来,抓起茶壶灌了几口:“二哥,弟兄们练得狠,就是……心里都空落落的,想游都尉。”他放下茶壶,瓮声道:“都统府又来信催了?当我们是铁打的?刚血战完,拿什么去追?”
苏明远叹道:“上官指令,不得不应。我已回文详陈困难,请求补充。只是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大哥刚走,催促进取的文书便如此密集,颇不寻常。”
“有啥不寻常?不就是那帮老爷们瞎指挥!”雷大川不以为然。
苏明远摇头,走到窗边,望着校场:“但愿如此。大哥临走前叮嘱,谨防耶律揽熊迂回,我已加派斥候往西北方向。如今细沙渡,一步都错不得。”
话音未落,亲兵急报:“防御使!张达将军急报!西南黑风峪粮道遭匈奴军精锐伏击,一队弟兄五十人,仅三人生还!粮草被焚!”
“什么?!”苏明远与雷大川同时变色。
紧接着,斥候再报:“西北百里外,发现大队匈奴军游骑,疑是耶律揽熊本部探马!”
坏消息接踵而至。
雷大川一拳砸在墙上:“匈奴狗!果然没完没了!”
苏明远面沉如水,强迫自己冷静。大哥的预感应验了,耶律揽熊的反击并非正面强攻,而是更阴险的绞杀。
“传令!”苏明远声音斩钉截铁,“即日起,所有粮队加派双倍护卫,由张达将军统一调度,择隐秘路线行进!再派精锐斥候,紧盯西北匈奴军主力!”
“三弟,”他看向雷大川,“营中戒备提升至最高,严防细作,弹压谣言!”
“明白!”雷大川沉声应下。
然而,风暴已然掀起。接下来的日子,匈奴军骑兵如同跗骨之蛆,不断袭击粮道、截杀信使。更糟糕的是,营中流言渐起:
“听说耶律揽熊亲率十万大军来了!”“游都尉为啥被调走?是不是朝廷觉得他……”“别瞎说!可……为啥偏偏这时候调走?”
流言如毒蔓,即便苏明远和雷大川强力弹压,不安的情绪依旧在军营角落弥漫。游一君的离去,抽走的不只是一名指挥官,更是一种无形的信念和稳定力。
苏明远独立寨墙之上,望着暮色中苍茫的山河,心中压力如山。他想起游一君临别之言:“若他日边关无事,共饮一杯梅子酒。”
可眼下,边关烽火再起,内外交困。他握紧墙垛,指节发白。
“大哥,你若在,会如何破局?”他低声自问。
脚步声响起,雷大川来到他身边,与他并肩而立:“二哥,别想了!大哥不在,还有咱们兄弟!‘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’!这细沙渡,咱们兄弟一起守!”
苏明远转头,看着雷大川坚定无畏的脸庞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。他重重拍在雷大川肩甲上,发出铿锵之声:“说得好,三弟!‘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’!我们就是这细沙渡的飞将!”
成长,便是在失去庇护后,将思念与责任,淬炼成更坚韧的脊梁。
然而,他们都未意识到,那场以调离游一君为开端的密谋,才刚刚展露獠牙。一张针对细沙渡与整个河朔的巨网,正缓缓收紧。而已然离去的游一君,他的前路,同样非是坦途。
官道旁,驿亭暂歇。游一君走下马车,望着南方。细雨初歇,阴云未散。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热水,慢慢啜饮。
“都尉,此去都统府,吉凶未卜啊。”亲兵低声忧道。
游一君目光平静,望着官道尽头,仿佛能穿透千里,看到细沙渡的烽烟,也看到更远处,江南的朦胧春色。
“树欲静而风不止。”他淡淡道,将碗中热水饮尽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陶碗的裂纹,“这场棋,才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