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山别院隐在夜色深处,白墙黑瓦的院落被层层枫林环绕,只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入。这里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避暑山庄,后来几经转手,五年前被一位神秘富商买下,平日里只有两个老仆看守,鲜有人至。
三辆马车在子时前后抵达。管家从第一辆车上下来,指挥着从第二、第三辆车里下来的八名壮汉——都是柳府蓄养多年的护院,忠心耿耿,手上都沾过血。
“快,把东西搬进去。”管家压低声音,“埋在后院老槐树下,挖深点,埋好后再铺上石板。”
箱子很沉,两人抬一箱都吃力。总共六口樟木箱,都用铜锁锁着,锁孔处贴着封条,封条上盖着柳文渊的私印。
护院们抬着箱子穿过庭院。夜风穿过枫林,发出沙沙声响,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。庭院深处有棵百年老槐,树冠如盖,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。
锄头起落,泥土翻飞。秋夜的泥土带着湿气,挖到三尺深时,已见地下水渗出。
“再深点。”管家催促,“至少要六尺。”
护院们继续挖掘。汗水混着泥土,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谁也没注意到,枫林深处,几双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,死死盯着这里。
楚凌风伏在一处土坡后,身旁是六名精挑细选的亲兵。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两个时辰,从马车进山就跟上了。
“头儿,动手吗?”一名亲兵低声问。
“等。”楚凌风盯着那六口箱子,“等他们埋到一半,人最疲、最松懈的时候。”
又过了一炷香时间,坑挖到了六尺深。护院们开始往下搬箱子,一口,两口...
“就是现在!”楚凌风一跃而起。
七道人影如猎豹般扑出!没有喊杀声,只有刀刃破风的锐响。护院们猝不及防,仓促拔刀应战,但楚凌风带来的人都是北境战场上淬炼出来的精锐,出手狠辣,招招致命。
管家脸色大变,转身就往院外跑。但刚跑出几步,一道刀光闪过,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——楚凌风的刀背重重敲在他腿弯处。
“捆了。”
战斗结束得很快。八名护院死了三个,伤了四个,剩下一个被按在地上。楚凌风走到坑边,看着那六口只埋了一半的箱子。
“都抬上来。小心点,别损坏。”
箱子被依次抬出。楚凌风用刀尖挑开封条,撬开铜锁。第一口箱子里是满满的金锭,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。第二口是银锭。第三口是珠宝玉器。第四口...
楚凌风打开第四口箱子时,瞳孔骤缩。
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账本、书信、契约,最上面是一本蓝皮册子,封面上写着《丙戌年往来录》。他随手翻开一页,上面赫然记录着:“三月初七,收北狄使金五千两,转交柳相...”
“头儿!”一名亲兵从第五口箱子里翻出一叠地图,“您看这个!”
那是边防驻军布防图,上面有兵部的印鉴,但标注的兵力部署与实际完全不符——若北狄按此图进攻,可长驱直入。
第六口箱子里,是几套北狄贵族的服饰,还有一枚狼头金印——北狄王族的信物。
楚凌风深深吸了口气。他知道,自己找到了足以震动朝野的东西。
“全部装车,连夜运回京城!”他厉声道,“这些人,全部押走,一个不许死!”
寅时三刻,宋清辞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她一夜浅眠,和衣而卧,刀就放在枕边。开门,楚凌风一身夜露站在门外,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。
“将军,找到了。”
宋清辞立刻清醒:“在哪?”
“正在往兵部运。六口箱子,金银珠宝不说,关键是——”楚凌风压低声音,“有柳文渊与北狄往来的书信、收受贿赂的账本、还有伪造的边防图!”
宋清辞眼中寒光一闪:“萧景珩知道了吗?”
“殿下已在兵部等候。”
兵部衙门再次灯火通明。六口箱子一字排开,当萧景珩看到那些书信和账本时,脸色凝重如铁。
“这些若是真的...”他缓缓道,“柳文渊不是贪腐,是通敌。”
宋清辞正在翻看那本《丙戌年往来录》。账本记录从三年前开始,详细到令人发指:某年某月某日,收北狄使多少金;某年某月某日,转交某官员多少银;某年某月某日,“处理”镇北侯花费多少...
她的手停在某一页。那一页记录的是去年秋天,账目只有一行字:“猎场事,预付五千,事成再付五千。经办:崔。”
猎场刺杀。
“看来崔振没全说。”宋清辞合上账本,“他只承认拿了钱,没承认这钱是柳文渊给的。”
萧景珩拿起一封书信。信是北狄二王子写给柳文渊的,用的是汉文,但措辞习惯带着明显的狄人特征。信中感谢柳文渊“多年相助”,并约定“来年开春,马匹交易照旧”。
“马匹交易...”萧景珩冷笑,“北狄战马天下闻名,朝廷严禁买卖。他倒好,直接和狄人做起了生意。”
“不止。”宋清辞又从箱底翻出一份契约,是柳文渊与北狄王庭签订的密约,“你看这条:北狄助柳文渊‘稳固朝堂’,柳文渊则承诺‘边关互市,永不设防’。”
卖国。
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
天渐渐亮了。晨光透过窗棂,照在那些金锭银锭上,反射出冰冷的光。这些财富,每一两都沾着边关将士的血,沾着忠臣良将的冤魂。
“殿下,将军。”一名亲兵进来禀报,“宰相府那边有动静——柳文渊天未亮就进宫了。”
萧景珩与宋清辞对视。
“他要先下手为强。”宋清辞道。
“那就看看,是他的嘴快,还是我们的证据硬。”萧景珩站起身,“清辞,带上关键证据,我们进宫。”
宫门初开,柳文渊的轿子已等在门外。
这位当朝宰相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半旧的朝服,未戴冠,只以木簪束发,一副清廉简朴的模样。见萧景珩与宋清辞并肩而来,他神色如常,甚至还微微颔首示意。
“三殿下,宋将军。”他声音温和,“昨夜听闻兵部又出命案,老臣心中不安,特来向陛下请罪——是老臣识人不明,荐了刘彦这等狼心狗肺之徒,愧对圣恩啊。”
以退为进。先认个小错,把大事化小。
萧景珩淡淡道:“柳相言重了。刘彦是自尽,与柳相何干?倒是柳相这么早进宫,可是有要事奏报?”
“正是。”柳文渊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,“老臣连夜核查,发现兵部这几年账目混乱,亏空巨大。这是老臣拟的整顿条陈,请殿下过目。”
宋清辞接过奏折,快速浏览。条陈写得冠冕堂皇,建议裁撤冗员、严查账目、追缴亏空...但通篇避重就轻,只字不提军械倒卖,更不提通敌之事。
“柳相用心良苦。”她合上奏折,“不过,下官这里也有些东西,想请柳相一同看看。”
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正是北狄二王子写给柳文渊的那封。
柳文渊脸色微变,但很快恢复:“这是何物?”
“柳相不认识?”宋清辞展开信纸,“这上面可是有北狄王族的狼头印,还有您的私印——‘文渊居士’,是您的别号吧?”
柳文渊瞳孔骤缩。他千算万算,没算到那箱东西会被截获。那本是他留着以防万一的——万一北狄翻脸,这些书信就是讨价还价的筹码。可如今...
“伪造!”他厉声道,“这是有人伪造,构陷老臣!三殿下,宋将军,你们切不可中了奸人的离间之计!”
“是不是伪造,陛下自有圣断。”萧景珩道,“柳相,请吧,陛下已在等候。”
金殿上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皇帝高坐龙椅,看着下方跪着的柳文渊,看着萧景珩呈上的证据,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,又从煞白转为赤红。
“柳文渊。”皇帝开口,声音嘶哑,“这些,你怎么说?”
柳文渊以头抢地:“陛下!老臣冤枉!这定是有人陷害!老臣为相二十年,兢兢业业,鞠躬尽瘁,怎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!”
“那这些书信、账本、边防图,都是假的?”皇帝将一叠书信摔在他面前,“你的私印,也是假的?”
“印...印可以是仿刻!字迹可以是模仿!”柳文渊急道,“陛下,老臣恳请三司会审,彻查此事!若真是老臣所为,老臣愿千刀万剐!”
“不必三司会审了。”宋清辞出列,“陛下,臣还有人证。”
皇帝抬眼:“传。”
被押上殿的是宰相府的管家。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,走路都需人搀扶。看到柳文渊,他扑通跪倒,涕泪横流:“相爷...老奴对不起您...可他们...他们找到了...”
“找到了什么?”皇帝问。
“找...找到了西山别院埋的箱子...”管家颤声道,“六口箱子,金银、账本、书信...都是相爷这些年...这些年...”
他说不下去了,只是磕头。
柳文渊浑身颤抖,指着管家:“你...你血口喷人!陛下,此人是被刑讯逼供,他说的都是胡言!”
“是不是胡言,一看便知。”萧景珩拍了拍手。
禁军抬着三口箱子上殿——只抬了三口,但已足够震撼。当箱盖打开,金锭银锭的光芒映亮了大殿,账本书信摊开在御案前,满朝文武,鸦雀无声。
皇帝拿起那本《丙戌年往来录》,一页页翻看。他的手在抖,越翻越快,越翻越急。终于,他猛地将账本摔在地上!
“柳文渊!”皇帝暴怒,“你好!你很好!朕待你如股肱,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?通敌!卖国!构陷忠良!你...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!”
“陛下息怒!”柳文渊匍匐在地,老泪纵横,“老臣...老臣是一时糊涂啊!那些金银,老臣一分未动,都埋着...那些书信,是北狄胁迫,老臣不得不虚与委蛇...镇北侯的事,老臣更是不知,定是崔振、陈有德那两个小人欺上瞒下...”
“不知?”宋清辞忽然开口,声音清冷如冰,“柳相,这账本第三十二页,清清楚楚写着:‘除宋毅,费金三千,崔经办’。宋毅,就是我父亲,镇北侯。三千金,买我父亲性命,买我宋家满门忠烈——柳相,你说你不知?”
她一步步走到柳文渊面前,眼中燃烧着压抑了三年的怒火:“那我问你,三年前那个冬天,你坐在暖阁里数着北狄送来的金子时,可曾想过,我父亲正带着缺粮少械的将士,在北境冰天雪地里死战?可曾想过,我宋家儿郎一个个战死沙场时,手里拿的,可能就是你们卖出去的、劣质的刀枪?”
满殿死寂。
只有宋清辞的声音,一字一句,敲在每个人心上:“柳文渊,你可以不认。但苍天有眼,我宋家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有眼!今日,我宋清辞站在这里,就是要替他们,讨一个公道!”
她转身,单膝跪地:“陛下!人证物证俱在,柳文渊通敌卖国、构陷忠良、贪腐军资、刺杀皇子,罪证确凿,十恶不赦!臣恳请陛下,严惩国贼,以正国法,以慰冤魂!”
萧景珩也随之跪倒:“儿臣附议!”
紧接着,楚凌风、几位清流官员、甚至一些原本中立的朝臣,都纷纷跪倒:“臣等附议!”
柳文渊瘫软在地,看着满殿跪倒的臣子,看着御座上皇帝冰冷的眼神,终于明白——大势已去。
他忽然笑了,笑声凄厉如夜枭:“好...好一个宋清辞...好一个三殿下...老夫输了...但你们以为,扳倒老夫,这朝堂就干净了?告诉你们,这潭水,深得很!老夫今日倒下,明日还会有张相、李相!你们...”
“拖下去。”皇帝疲惫地挥手。
禁军上前,拖走了仍在嘶喊的柳文渊。他的身影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大殿外。
皇帝沉默良久,缓缓起身。
“传朕旨意。”他的声音苍老而沉重,“宰相柳文渊,革去一切官职爵位,押入天牢,严加审讯。此案所涉人等,无论官职高低,一律彻查。镇北侯宋毅通敌一案,经查实属构陷,即日平反昭雪,追封忠武王,配享太庙。宋家幸存者,厚加抚恤...”
他顿了顿,看向跪在殿中的宋清辞:“宋清辞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你父亲蒙冤三载,你以女子之身,隐姓埋名,从军报国,今日又为父雪冤...朕,愧对你宋家。”皇帝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朕赐你黄金千两,良田百顷,准你重建镇北侯府。另外...擢升你为兵部右侍郎,正三品,掌军械武库司,彻查整顿。”
满殿哗然。
女子为侍郎,本朝从未有过。但此时此刻,无人敢言。
宋清辞重重磕头:“臣,谢主隆恩!”
退朝的钟声响起时,天已大亮。秋阳透过云层,洒在金殿的琉璃瓦上,璀璨夺目。
宋清辞走出宫门,站在高高的台阶上,看着远方天际。三年了,她第一次觉得,这京城的天空,如此清明。
萧景珩走到她身侧,轻声道:“清辞,你做到了。”
“我们做到了。”她转头看他,眼中泪光闪动,却带着笑意,“殿下,谢谢你。”
“不是殿下。”萧景珩伸手,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,“是景珩。”
两人并肩而立,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袍,猎猎作响。
下方广场上,禁军正押解着柳文渊的党羽走过,哭喊声、求饶声响成一片。而更远处,京城百姓已闻讯涌上街头,欢呼雀跃。
“国贼已除!”
“镇北侯沉冤得雪!”
“宋将军威武!”
声音如潮水般涌来。
宋清辞闭上眼,深深吸了口气。父亲,兄长,宋家的英灵们——
你们,可以安息了。
而她的人生,新的篇章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