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,并州。
风沙漫天,枯黄的草屑卷着沙砾,打在脸上有一种细密的刺痛。
这片土地仿佛被上天遗忘,只剩下荒凉与贫瘠。
一支氐族骑兵的马蹄声,撕碎了这片死寂。他们像一群被饥饿驱使的鬣狗,涌入一座刚刚被利刃撬开外壳的汉人村庄。
木门被粗暴地踹开,碎裂的木屑在空中飞舞。
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牙酸的布料撕裂声。
接着,是胡人肆无忌惮的狂笑。
哭喊,惨叫,狂笑,混杂着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,在这座村庄的上空,编织成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。
氐族首领苻靖,跨坐在一匹神俊的汗血宝马上,马蹄不安地刨着染血的泥土。他居高临下,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快意,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杰作。
不久前,荆州城下的惨败,像是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尊严上。
他与匈奴单于刘昭结成的三十万联军,被那个叫陈安的南人打得抱头鼠窜,狼狈逃回北方。
这份奇耻大辱,让他的胸膛里憋了一团邪火,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。
打不过南方的汉人军队?
那便用这些北方的汉人平民来泄火。
他喜欢称呼这些手无寸铁的猎物为——“两脚羊”。
那些壮硕的男丁,被绳索捆着脖子,像牲口一样被驱赶。有人试图反抗,一把弯刀便干脆利落地斩下他的头颅。滚烫的血喷涌而出,引来周围氐族骑兵的一阵哄笑。
年轻的女人被从藏身的屋角、地窖里拖拽出来,她们的哭喊和挣扎,只会激起施暴者眼中更加变态的兴奋。
连那些懵懂的孩童也无法幸免。他们被麻绳像串鱼一样串在一起,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,很快就将被作为战利品,带回部落,标上一个不错的价钱卖作奴隶。
“哈哈哈!痛快!痛快!”
苻靖看着这副血与火交织的画卷,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咆哮。
他身侧,一名脸上带着三道狰狞刀疤的将领策马靠近。
苻坚。
他是苻靖的族弟,氐族中少有的智将。他看着这一切,阴鸷的眼神中,眉头紧紧锁起。
“大帅,如此行事,恐怕不妥。”
苻坚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,他不得不压低声音,避免刺激到已经陷入癫狂的兄长。
“这些汉人虽弱,但其数众多。我们这般杀戮,只会将他们彻底推向对立,激起他们不死不休的反抗。届时,我军将陷入人海之中,寸步难行。”
“你懂个屁!”
苻靖猛地扭过头,一口浓痰啐在地上。
“老子就是要杀!杀到他们骨头发软!杀到他们再也不敢站着!杀到他们会主动跪下来,舔老子的靴子!”
他用马鞭指向那片人间地狱,脸上的肌肉因为狞笑而扭曲。
“这就是规矩!我苻靖,我氐族的规矩!不服?那就死!”
苻坚嘴唇动了动,还想再劝。
可当他迎上苻靖那双布满血丝、如同饿狼般的眼睛时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他只能沉默地闭上嘴,拨转马头,不再去看。
一股浓重的不安,如同阴云,笼罩在他的心头。
他这个兄长,已经被荆州的耻辱和此刻的杀戮快感彻底冲昏了头脑。
这头失控的野兽,正在将整个氐族,拖向一条自我毁灭的深渊。
……
半个月后。
南中,墨神殿。
恢弘、肃穆的大殿内,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。
一份由墨安司用最高等级“天字号”密令加急送回的漆黑铜管,正静静地摆在霍天生的案头。
铜管旁,几张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素描纸被摊开。
那是潜伏在并州的墨家密探,“杜鹃”,冒着生命危险画下,辗转数千里送回的真实景象。
画纸上没有色彩,只有黑与白的线条,却比任何颜料都更加刺目。
被剖开肚腹、内脏流了一地的孩童。
被剥皮后吊在村口枯树上、已经被风干的男人。
被一群胡兵围在中央,撕扯着身上最后一点布料,眼神空洞绝望的女人。
画师的每一笔,仿佛都蘸着血,浸着泪。
殿内,一片死寂。
蔡鸣、孟山,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墨家悍将,死死地盯着那些画。
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,胸膛剧烈起伏。
指节捏得咔咔作响,根根青筋在脖颈和手臂上贲张虬结。
一双双眼珠子,迅速被血丝所充斥,变得通红。
“操他娘的畜生!”
孟山一声爆喝,那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咆哮。他猛地转身,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身前的盘龙石柱上。
“轰!”
一声闷响,坚硬的柱石竟被他砸出一道清晰的裂纹,石屑簌簌落下。
“墨神!下令吧!”
蔡鸣“噗通”一声单膝跪地,铠甲与地砖碰撞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。
“末将愿为先锋!不将那帮杂碎碎尸万段,誓不为人!请墨神下令,为我汉家同胞报仇!”
“报仇!”
“报仇!”
殿内所有将领,齐刷刷单膝跪下,兵器顿地,汇成一道钢铁的洪流。
“报仇!报仇!报仇!”
声浪震天,几乎要将神殿的穹顶掀翻。
霍天生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那几张素描。
那双永远古井无波,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的眼眸里,第一次,燃起了一股真正的、不加掩饰的怒火。
那是一种冰冷的,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怒火。
他并非为那些死去的同胞而愤怒。
在他的沙盘推演中,生命,早已被异化为可以计算和牺牲的数字。
他愤怒的,是苻靖这种行为。
这种低级的,毫无效率的,纯粹为了发泄的“屠杀”。
这完全违背了他对“战争”这门艺术的理解与审美。在他看来,战争应该是精密的、高效的,是意志与智慧的较量,是“规则”的覆盖,而不是一场毫无章法的野蛮泄欲。
更重要的是。
苻靖的愚蠢和残暴,给了他一个完美的,他一直在等待的,出兵北伐的借口。
一个足以点燃整个汉家天下的借口。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众人面前。
他拿起那几张薄薄的素描纸,高高举起,让每一个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内容。
“诸位,都看清楚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寒意,瞬间压过了所有人的喘息和嘶吼。
“这就是我们不战斗的下场。这就是我们所谓的‘同胞’,正在北方经历的地狱。”
“有人说,我霍天生是魔。没错。”
他环视众人,森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。
“我杀士族,我平豪强,我用最严苛的律法,将整个益州变成了一座只为战争服务的巨大工坊。”
“但,我杀的,是趴在万民身上吸血的蛀虫!”
“我给的,是所有愿意用汗水和劳动,换取食物和尊严的人,一个公平活下去的机会!”
“而他们呢?”
他的手指,猛地指向画中那些狰狞的胡人面孔,声音陡然拔高!
“他们,只将我们当做可以随意宰杀、烹食的‘两脚羊’!”
“今日,我霍天生,便要以‘墨神’之名,昭告天下!”
他的声音,此刻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惊雷,在每个人的耳边轰鸣!
“我墨家军,将替天行道,北上讨伐!凡我汉家疆土,胆敢有胡虏盘踞者,杀无赦!”
“凡我汉家百姓,胆敢有助纣为虐者,杀无赦!”
“凡我墨家军所到之处,要让那九州大地,重归清明!要让那日月山河,再现汉家风骨!”
“此战,非为攻城略地!非为一己之私!”
“此战,为复仇!”
“为救赎!”
“为我汉家亿万同胞,杀出一个朗朗乾坤!”
“愿随墨神,死战不退!”
殿内,所有人的理智,都被这番话彻底焚烧。他们的血液在沸腾,他们的灵魂在咆哮。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兵器,发出了震天的嘶吼。
一场名为“复仇”的庞大战争机器,在这一刻,被注入了最狂热的燃料,开始全速运转。
霍天生看着眼前这群眼神狂热的信徒,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。
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。
战争,从来不只靠一腔热血。
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将领们,落在了大殿角落里,那两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。
顾清霜,王昭宁。
“顾清霜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
“传我密令。命墨闻司,将这几幅画,立刻翻印百万份,传遍益州、交州,我要让它传遍整个中原!我要让天下所有汉人,都亲眼看到,胡虏的残暴!”
“再命墨机姬,潜入并州、司州,散播童谣。就说‘黑水滔天,墨神降凡,屠尽胡虏,再造河山’。我要让苻靖治下的每一个汉人村庄,都成为我埋下的火药桶!”
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,冰冷而精确。
“遵命。”
“王昭宁。”他又看向那个气质温婉的女子。
“民女在。”
“你的‘慈安堂’,是时候走出益州了。把我们的粮食,我们的药材,我们的善意,送到那些最需要帮助的,被胡人统治的边境去。”
“我要让那些在黑暗中绝望的汉人知道,在无尽的永夜里,还有一束光。”
“一束来自南方的光。”
他要做的,从来不只是一场军事上的征服。
他要做的,是一场彻彻底底的,民心之战。
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神殿的穹顶,望向了遥远的北方。
苻靖的屠刀,将成为自己登上“救世主”神坛的,最完美的那块垫脚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