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的社稷坛,比祈谷节那天,更加拥挤。
只是这一次,空气中不再有香火的虔诚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混杂着恐惧、好奇、愤怒与期待的,更加复杂,也更加危险的气味。
数十万百姓,将巨大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。
他们的脸上,写满了迷茫。
他们不知道,今日,这位统治着他们,赐予他们新生,却又被传为“食人魔神”的男人,究竟会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答案。
高高的审判台,就设在那座漆黑的,象征着墨家神权的方尖碑前。
与上次祭祀时的庄严肃穆不同,这一次的审判台,透着一股肃杀的血腥气。
数十名身着玄甲,手持利刃的墨烬军士兵,如同没有感情的石雕,分列两旁。
他们脸上狰狞的鬼面,在阴沉的天色下,更显得诡异可怖。
吉时未到,台下的人群已经开始骚动。
“打倒魔神!还我孩儿!”
一个披头散发,状若疯癫的妇人,不知从何处冲出,手中高举着一副画着婴孩惨死模样的血布,歇斯底里地嘶吼着。
她的嘶吼,像一个信号。
数百个早已埋伏在人群中的煽动者,同时发难!
“他就是个骗子!是雍州的逃兵!”
“看看吧!这就是证据!他所有的神迹都是假的!”
一本本印刷粗糙,却图文并茂的《解神篇》,被高高举起,雪片般地洒向人群。
恐慌与愤怒,如同被点燃的干草,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开来。
“杀了他!”
“烧死这个妖人!”
人群开始向前拥挤,冲撞着由墨家军组成的脆弱防线,场面一度濒临失控。
就在此时。
咚——
一声沉闷悠远,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钟鸣,压倒了所有的嘈杂。
霍天生,一身玄黑色的常服,没有穿那身代表神权的祭袍,只身一人,缓步登上了审判台的最高处。
他没有看那些疯狂的煽动者,也没有看那些骚动不安的百姓。
他的目光,仿佛穿透了时空,落在了那片无尽的虚空之中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
声音不大,却通过扩音法阵,清晰地,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,灌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“他们说的,没错。”
一句话,让整个广场,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那些嘶吼的煽动者,那些愤怒的百姓,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男人。
他……他承认了?
“我,的确不是你们想象中,那种慈眉善目,有求必应的福神。”
霍天生的声音里,没有半分心虚,反而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,冰冷的悲悯。
“我问你们!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重锤,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当你们饥寒交迫,流离失所之时,你们拜的神,在哪里?”
“当你们的妻女被强掳,你们的田地被霸占,你们跪地祈求,血泪流干之时,你们信的佛,又在哪里?”
“这天下,是一座巨大的,血肉磨盘!你们,就是那被反复碾压,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的米粟!你们以为,对这磨盘磕头,它就会发善心吗?”
他环视台下,那一张张由惊愕,转为茫然,再转为思索的脸。
“我告诉你们!不会!”
他的声音,如同天际滚过的惊雷,炸得人耳膜嗡嗡作响!
“我来此地,不是要来当一个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的泥塑木偶!”
“我,是天道派来执掌这方磨盘的,审判之神!”
他猛地一挥手,指向台下那几个还在发愣的煽动者,声音冷酷如刀。
“他们说我食子,说我用魂魄筑城!没错!”
他再次承认,这一次,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。
“当我看到,那些在瘟疫中无人问津,活活烂死在破庙里的孩童时,我便将他们的魂魄,融入了这城墙的每一块砖石!我让他们看着!看着我,是如何为他们,创造一个不会再有瘟疫,不会再有饥饿的新世界!”
“当我看到,那些被当做炮灰,惨死在战场之上,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的士兵时,我便将他们的怨气,化作了我脚下这座审判台的基石!我让他们听着!听着我,是如何将那些高高在上,视人命如草芥的罪魁祸首,一一送入地狱!”
他顿了顿,深吸一口气,声音里,注入了一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动容的,磅礴的悲愤!
“我是墨神,也是魔神!”
“我以血还血,以牙还牙!所有让这片土地流血的人,我便让他们,流尽最后一滴血!”
“我以怨为食,以恨为力!所有让这世间充满怨恨的根源,我便将他们,连根拔起,挫骨扬灰!”
他向前一步,那挺拔的身影,在阴沉的天色下,仿佛化作了一尊顶天立地的,来自远古的杀神。
“而对你们,”
他的目光扫过那数十万早已被他的言语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百姓,声音,却又在一瞬间,变得无比温柔,充满了神性的慈悲。
“对那些勤劳耕作的农人,对那些用双手创造的工匠,对那些愿意追随我,相信我,与我一同建设这片新天地的信徒。”
他张开双臂,如同要拥抱整个世界。
“我,赐予你们公平。”
“我赐予你们尊严。”
“我赐予你们一个,可以用汗水,去换取温饱,用努力,去改变命运的,全新的世界!”
“我,既是审判万恶的魔神,也是……守护良善的,唯一的墨神!”
“神魔,只在一念之间!我的善,只给善人!我的恶,只对恶徒!”
“现在,你们告诉我!”
他的声音,再一次化作雷霆,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响!
“你们要信的,是那些只会让你们磕头,却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的伪神,还是我这个,会为你们的冤屈而降下神罚,会为你们的未来而铺就道路的……神魔!”
寂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台下,那些煽动者顿时哑火,他们所有的计谋,所有的污蔑,在这番堪称降维打击的,重塑了整个“神明”概念的宣言面前,显得是何等的幼稚,何等的可笑。
他们不是在与一个骗子战斗。
他们是在与一个,亲手定义了“真理”的,疯子战斗。
“扑通。”
人群中,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,第一个,缓缓地,跪了下去。
他的眼中,没有了迷茫,没有了恐惧,只有一种,被彻底点燃后,再也无法熄灭的,狂热的火焰。
“我等……愿信奉墨神!”
他的声音嘶哑,却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,瞬间激起了万丈波澜。
“愿信奉墨神!”
“愿追随墨神!!”
越来越多的人,跪了下去。
那声音,从最初的零星几点,迅速汇聚,膨胀,最终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狂热,更加坚定,也更加恐怖的声浪,撼天动地!
霍天生看着下方那片黑压压的,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信徒,脸上,缓缓地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那笑容,一半是神佛的慈悲,一半,是修罗的冷酷。
他转过头,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之外的层层阻碍,落在了北方,那座同样威严的都城之上。
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,轻声呢喃。
“诸位棋友,该你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