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微亮。
霍天生睁开眼,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馥郁而陌生的香气。
属于万狐嫣的香气。
身侧的床铺早已冰冷,那个女人起得很早,走得悄无声息,只留下一抹殷红和四散的水滞。
昨夜的疯狂与征服,那具温软如玉的身体,那高傲如女皇般的命令,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。
从纯粹的生理层面,那是一场极致的盛宴。
但此刻,晨光熹微,冷静回归,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与膈应却在心底滋生,盘踞不去。
霍天生坐起身,揉了揉眉心。
窗外,原本寂静的益州城,竟传来一阵隐约的鼎沸人声,如同烧开的沸水,隔着厚厚的墙壁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。
这股浪潮,将他从那点残存的旖旎与不适中彻底拽了出来。
他起身,推开窗。
热气扑面而来。
益州城,活了。
……
城中最大的广场,此刻已是人山人海。
墨恩司的招工点,十几个由新伐木头仓促搭建的棚子,被围得水泄不通。
墨家军的士兵们手持长枪,竭力维持着秩序,嗓子喊得嘶哑。
每一座棚子前,都排着一条蜿蜒扭曲的长龙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队伍里的人,衣衫褴褛,面带菜色,但他们的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簇簇从未有过的火苗。
“下一个!”
负责登记的书吏此刻正满头大汗地挥舞着毛笔。
“姓名!家里几口人?几个能干活的?”
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挤到桌前,因为激动,声音都在发颤。
“回……回大人!俺叫王二狗!家里五口,就俺一个壮劳力!”
书吏飞快地在竹简上记录着,用的是霍天生教的,一种谁也看不懂的古怪符号和数字。
“好!王二狗,五百二十一号!”
书吏从旁边拿起一块刻着数字的竹牌,拍在桌上。
“去那边领工具!明天卯时,东城墙集合,修城防!一天干满四个时辰,记十分工!晚上凭这块牌子和工分,到墨恩司领钱、领粮!”
“谢大人!谢墨神!”
王二狗一把攥住那块小小的竹牌,那块能换来活命钱粮的竹牌,仿佛攥住了全世界。
随后,他双腿一软,直接跪了下去,对着棚子“咚咚咚”就是三个响头,额头都磕出了血印,才在后面人的催促中,千恩万谢地爬起来,冲向领工具的地方。
阎立背着手,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狗熊,在人群里来回踱步。
他看着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,嘴巴咧开,几乎能看到后槽牙。
“他娘的,真是神了!”
他挤到同样在巡视的陶孔身边,压低了声音,脸上的惊叹和费解混在一起。
“以前想让这帮懒骨头去修个寨墙,比杀了他们还难。威逼利诱,还得拿鞭子在后面抽!你看看现在,一个个跟疯牛似的,生怕那活儿被别人抢了去!”
陶孔的目光,掠过一张张因为希望而涨红的脸。
他看到了一个老妇人,正颤抖着手,将刚领到的竹牌塞进怀里最深处,口中念念有词。
他看到了几个半大的孩子,踮着脚,兴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领到工具。
那是一种名为“希望”的神采,是这片土地上,久违了的光。
“阎队长,这你就不懂了。”
陶孔轻声开口,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变的敬畏。
“人这东西,其实和牲口一个道理。你白白地喂它草料,它只当是理所应当,喂少了,它还要给你尥蹶子。”
“可你若是在它面前,吊一根看得见、摸得着,但必须使劲蹦一蹦才能够到的胡萝卜,那它就能不眠不休,为你拉一辈子的磨。”
“胡萝卜?拉磨?”
阎立挠了挠后脑勺,满脸都是浆糊。
“陶统领,你这文绉绉的,说的是个啥玩意儿?”
陶孔只是笑了笑,没有再解释。
他的视线越过人群,望向远处那个正在指挥工匠搭建大食堂的身影——范长生。
他又想到了那位此刻应在高坐庙堂之上的墨神。
这位墨神,给的何止是一根胡萝卜。
他给这乱世里所有被视作草芥的百姓,铺下了一条看得见终点的,通往未来的路。
……
与外界的喧嚣燥热截然不同,墨恩司的临时账房里,只有一片噼里啪啦的算珠拨动声。
顾清霜端坐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之后。
昏暗的烛火,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,麦色的肌肤依旧紧实,嘴唇紧抿着,同样不见一丝血色。
她神情专注,手中的笔在竹简上飞快地移动,核对着一批刚刚运抵的工具账目。
霍天生走进来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。
“还在忙?”
他的声音,突兀的响起。
顾清霜的笔尖猛地一顿,在竹简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。
她缓缓抬头。
在看到霍天生的那一刻,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。
“墨神。”
她站起身,想要依循礼节,躬身行礼。
“坐下。”
霍天生摆了摆手,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。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竹简堆,声音有些沉。
“这些,都是你一个人整理的?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
顾清霜的声音平淡,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,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霍天生看着她。
看着她那双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看着她眼睑下那一片怎么也掩不住的青黑。
“你啊,别太累着自己了,把身体熬坏了,可还怎么取悦自己。”
霍天生用打趣的方式,宽慰提醒。
“清霜能追随墨神左右,为您分忧解难,已是此生最大的幸事,不敢再有任何奢求。”
顾清霜的声音很低,却很清晰。
每一个字,都将她自己摆在了最正确、最懂事的位置上,像一个完美的、没有自己欲望的工具。
霍天生微微叹了口气,脸上的笑意柔和下来,声音也放缓了。
“还是那句话,别太累着自己。平时就按照我教给你的那套模式,把任务细化下放,必要的时候,新建分管部门,你只需做到全局统筹即可。”
“好,知道了。”
顾清霜乖巧地点头,声音低低的,闷闷的,听得让人莫名有些心疼。
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任务下放。
凡是霍天生教给她的东西,她都花百分之二百的心思去钻研。早在墨家村,她就已经能将上百人的事务统筹得井井有条。
她只是需要用这种无休无止的忙碌,来填满所有的时间,来压榨掉最后一丝胡思乱想的力气。
就在这时,一个急促到变调的声音,从账房外猛地炸响。
“拜见墨神!”
谢喻的身影卷着一阵冷风冲了进来,他的脸上,是无法掩饰的凝重。
谢喻皮肤黝黑,五官倒是清秀,虽年纪不大,却也是从陈家军中一路追随至此的老人了。
“出事了!”
顾清霜十分懂事地起身,默默退至一旁,将空间留给他们。
霍天生则面色平静地看向谢喻,眼神示意他继续说。
谢喻胸膛剧烈起伏,强行平复着呼吸,声音沉重如铁。
“我们安插在城中各处的暗桩回报,城里修路、建房用的石料、木材,还有铁匠铺里打铁用的焦炭……”
他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,最后干脆直接说了出来。
“一夜之间,全都涨了三倍!”